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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女人
4又一学期伊始，叶欢欢、刘小燕、陈宏唯等人在叽叽喳喳中来到学校，他们的讨论内容很多，譬如说叶阿龙夫妻的拌嘴，年三十的感受，还有著名作家路遥的《人生》等，他们把“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当作座右铭。来到学校操场即感气氛有些不太对劲，往日人声鼎沸的校园依然如假日般冷冷清清，学生也寥寥无几，看不见老师的影子。
一把无情的锁将他们拒之校门外，只见大门上贴着一张粉红色的裱糊纸，上面写着：
“社办中学已撤，凡本校学生都前往县一中报到。”
如当头一棒，似迎面浇一盆凉水。同学们个个灰心丧气。
“唉，我是不念了，县办中学一星期就得好几块钱哪。”
“我也是，县办中学事实上是徒有空名，别看教师们个个挂职名牌大学，培养学生还不如乡里学校严谨呢。”
叶欢欢不会参与同学们的议论，她从来没有萌生过停学的念头。她牢记李、宋二位老师的嘱托“为了明天今天必须努力！，”再则，一旦进入县一中，人们再也不会提及叶忠良的长长短短，自己犹如脱胎换骨，可以与同学们尽情地畅谈淋漓。她高兴的向陈宏唯憧憬着县一中的气派景象，站立一旁的陈宏唯有些不知所措，他根本没有去想到县一中上学，他心事重重像一桩木偶呆站一会儿，然后悄悄地离开，让叶欢欢好扫兴。
县一中屹立在县城西面那座盘龙山上，这里可以眺遍城市全景，正对面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平静如初。叶欢欢站在最高一层楼房的走廊上，内心掀起一阵阵狂澜，她立志要从这里开始。
她被分在了初一（2）班，全班96名同学回答问题的声音能震碎砖瓦，老师们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同学们似乎比李金玲老师还要个头高大一些。他们在一起不像叶欢欢、陈宏唯只高兴地蹦跳，而是男生们见了漂亮些的女生就老远里哼唱一句：“跟着感觉走，紧拉住你的手，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女生们见了她们中意的男生也试探性地来一句：“大哥大哥你好吗？”女生与女生一起的谈论话题总离不了男生和明星，追星热在校园里好似一股旋风，贺年卡是年画里最畅销的一种。叶欢欢用自己十三岁的幼小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后来，她好不容易结识了几个爱看书的女生，其中一个是校长的女儿。她们做作业背文章也交谈各自的思想。听校长的女儿说她有好多好多的书，叶欢欢便向她求借，第一次借来的是《当代中学生》，里面有名人简介，如契诃夫是俄国小说家，鲁迅是中国文学巨匠，高尔基是前苏联无产阶级文学奠基人等以及他们的处世哲学。叶欢欢如饥似渴地攻读着。最幸运的是她的班主任居然是上次随树林来送阿新喝酒的颇赏识她的王滔老师，这又使得叶欢欢有如虎添翼之感。只是，校长女儿常逼着她耐着性子听她说话，她一般都激不起兴致，最爱听的就是她讲的关于台湾女作家三毛的故事。三毛原名叫陈平，出身一律师家庭，她打小就是体弱多病，总是有影子样的一群亲人在关心她，可她自己却表现得孤僻善感；她中文英文表达得都极好，还弹得一手好琴。她应该是属于那种浪漫型的女人。她名气不小时认识了比她小几岁的西班牙潜水师荷西，两人一见钟情，最后经过时间的考验结了婚。不幸的是荷西在三毛出游时不幸在水中遇难，三毛为此精神上受到强烈的打击，后又回到台湾。她写的《梦里花落知多少》看到石人也能流下泪。校长的女儿说到此处，眼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一张秀丽的脸庞充满激情，她口里情不自禁的哼唱起三毛写第一次爱恋一男孩子的一首歌《七点钟》。叶欢欢不能理解这位十六岁的少女已进入花季，青春初潮时时激荡着她的一颗芳心，叶欢欢只羡慕校长的女儿知识如此渊博（至少她当时是这样认为），她一向被以前的老师称作天才，而现在却在这里变得呆头呆脑，她到这时才多少理解了人们所说的九牛一毛沧海一粟的内涵。
“我还喜欢琼瑶，”校长的女儿又说道，“你读过琼瑶的小说吗？”
叶欢欢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可怜，不过，争强好胜的本性促使她本能地说了句：“我看过路遥小说改编的电影《人生》。”
“路遥算什么东西！”校长的女儿甩甩披在肩上的秀发，不以为然的口气说了一句路遥在小说里写到的信天游，“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
叶欢欢怔怔地望着她。
“你现在还小，不懂事，等你长大了就自然懂了。”校长的女儿用大姐姐的口吻说，“路遥他人太老实，老实得被单位上给打发了；又太虚荣，虚荣得让巧珍嫁了他人。”
“咱们谈点别的好吗？今天的证明题很难做，你做完了吗？”
叶欢欢听她说话感到很吃力，她老半天都没能听懂她说的话。不知怎的，她的心里忽地就闪过了那一所简陋的社办中学，宋老师上课时只给他们介绍过魏巍、杜鹏程、冰心、张洁之类作家的生平。她见校长的女儿反感谈作业，又好奇地问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作业本上为什么只写一个拼音呢？”
“是字母！”校长的女儿肯定的语气继续说：“我的名字叫高新秀，我也要写一部小说，像《窗外》那样的。”
哦，她想当作家！叶欢欢可不敢有如此非分想法。在叶欢欢看来，作家可是经常在书里说话的人，可望而不可及！高新秀好像看出了叶欢欢的心思，补充也是肯定的说一句：“我舅舅在地区文联。”
叶欢欢在高新秀面前只觉得自卑，她从心里不愿与她在一起，极不喜欢她说话时眨眼睛的，手指头扭秧歌似的摆动。但在这所学校，能有如此权大势大的朋友也是万幸。她经常要耐着性子听她说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在一起吗？就因为王滔老师，王老师说你和他是亲戚；王老师还说，你的功课做得很好，是个人才。”
高新秀说这样的话时，经常是有些自鸣得意的样子，而后顿一顿又若有所思继续进行她自己的述说。
“欢欢,我可是高考落榜又重插进初中的学生，我现在已十八岁，对于能否考上高中或者是中专心里仍没数，所以，我想下回高考能有人……”她突然间语塞，随之伏在叶欢欢的肩上抽泣起来。
“你怎么了？”叶欢欢有些张惶失措，她突然想家，在自己的那个穷家里，母亲的话她是什么都能听懂的，也想小燕姐。刘小燕已经在另一所中学，由她爸找人说情念进去了。陈宏唯，就在这个时候她原谅了他在上学时对她的种种不愉快，相反地，却有些无来由地挂念他；她始终不会忘记刚上社办中学那阵子，是陈宏唯向宋老师求的情，否则，她在社办中学也不会那么顺利。
中期考试过后，叶欢欢的成绩在全班同学当中只取了个中上等分数。她由此而失去了上进心。她夜里做梦老是梦见母亲又犯病，大哥大嫂仍然骂架，她不知道以前的老师眼力咋就这般没水平，竟然认定她会有出国留洋的可能呢。
她一次次想到母亲。可怜的母亲因多年疾病缠身，致使她不能吃五味俱全的香料调饭。对于吃喝，母亲并不认为是什么值得挂重的事。要命的是一块心病惊扰得她夜夜无眠，那就是叶阿龙夫妇没白昼没黑夜地拌嘴。慧珍今天嚷叫要分家，明天闹着说离婚，口口声声别人命好，又有一个干活利索又会侍候人的婆婆，有头有脸能挣来大钱的公公，还有一个比保姆还要保姆的小姑子。这些在叶家的成员里都不能够如她所愿。“停学！”这样的念头不断地在叶欢欢的脑海里闪现，她想妈妈她太辛苦了，若是自己回去既能照顾妈妈，又能帮嫂子做点事，免得妈妈经常要听儿媳妇骂，说这家子尽是些出气的死人了。
正处于青春少年激情的她敢想就敢干，她很干脆地向自己下了命令：星期天回家！同时，她把自己学校得来的奖品廉价拍卖，用所得的钱给母亲买了新热水瓶，窑壁上母亲不知羡慕过多少次邻居家有的挂镜，又为母亲买了点药品。在她来说她已是孝顺的女儿了。
周末上灯时分，她是怀着满腔热情一路小跑着回到自家的院子，然而快要到院门口的时候，她突地从耳朵里捕捉到母亲撕碎心肝的喊叫声，她久别归来的喜悦心绪被眼前的一幕浸吞得没有回声的力气，让她立时耷拉下脑袋磨磨蹭蹭走向叶阿龙居住的那孔窑洞。
她看见大哥叶阿龙正气势汹汹地卷一捆铺盖说是要去出远门，嫂子慧珍腆着大肚子横在土炕的中央满脸的恼怒，欢欢妈死死地抱住已欲走出门坎的叶阿龙的腿，口里哀求得差点称他“爷”。叶欢欢见平日里听妻子话犹如接圣旨的大哥，今日怎么表现出如此的反常，她真不知说上些什么才好。本来慧珍也被乖得猫咪一样的叶阿龙今天出人意料的举动吓懵了，要是丈夫真的离家，自己临盆分娩，正在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之际，救星欢欢出现了，她即刻恢复了横眉怒对，臭骂起来：
“你走吧！有种的永远不要再回来，反正撂家是叶忠良家的门风！”
叶阿龙听到慧珍点出了叶忠良的名字，像一匹被长矛刺杀的猛兽，扔下铺盖卷直扑向慧珍，叶欢欢赶紧抢先一步挡住：“哥哥不要，骂人不疼的，嫂子肚里正怀着你的孩子哪。”
这一句还真显灵，叶阿龙跺跺脚，愤愤地抛下一句“今天就饶了你”人也就出了门，这场战争也算是暂时走向了和平。
晚上，叶欢欢在油灯下面对着妈妈，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她谎说自己有病要在家呆上三天。知女莫若母呀，欢欢妈已从她的神情里察出了大概。也罢，叶欢欢泪流满面地向母亲讲述了在县一中看到的情况，饥寒交迫算不了什么，起鸡叫睡半夜也不怎么累，只是，要想考上大学比登天还难！学得好的同学被那些有权有势的利用，有的明目张胆地让其替他的子女答卷，也有的背后做手脚换去名额；更难解决的是叶欢欢所在班里的同学，四分之三是初三高考落榜的，或者是初二降班生，只有四分之一的才是应届生。王滔老师与他人讲课正好形成反差，他刚说到一个点，已是重读的学生就很快地接了下一句，他也就不再重复。叶欢欢这个被多少老师称作相当聪明的孩子，在这里只觉得普天之大，自己确如九牛一毛，要想伸展谈何容易？要说降班补习那倒是可以的，可自己又具有那样的物质条件吗？
欢欢妈听了后，难受地将身子靠在了门板上。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啊。说实话，欢欢这次回来，该怎样打发她那两块钱也是一个问号呢。叶阿龙一声不吭，他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尽管他知道妹妹天赋不错。他望一望外面黑洞洞的院落，这里曾多次敲锣打鼓，秧歌队为叶家报喜，叶欢欢在全公社汇考中又拿得了好成绩。
“妈！”叶欢欢向母亲跪下了，“就让我停学吧，我给咱种地，给嫂子看孩子，我掘野胡麻根（药材）卖钱还父亲的债。”叶母听到只有十三岁的女儿能说出这番话，抱紧女儿，失声痛哭起来。
窑里叶家母女伤心落泪为自家悲惨命运在叹息，外边慧珍正将已进入鸡窝的母鸡用棍子打戳得呱呱乱叫，慧珍手在狠劲地摇棍打鸡嘴里骂着：“老不死的小不死，光吃金不屙银，今天有一个蛋在鸡窝里哪去了？谁偷走了？”原来默默站在一边不吭声的叶阿龙听到后，知趣地离开母亲的窑洞过慧珍那面去了。母与子只是在结婚以前，一旦成了家，即使是跟老娘说说话，也要等到媳妇高兴了的时候。
“嫂子，”叶欢欢走出窑洞，“鸡蛋即便是有，黑灯瞎火的也让你给打碎了。”
“有你管的事吗？你真是狗爬门坎女当家，你是想死了在叶家村立碑看坟地呀！”
“你骂人！”叶欢欢气极了。
“老娘骂你怎么了？你以为你刚才拉了架我会领你的情。”
“你是谁的老娘，你也是有父母有弟妹的人，叫你老娘你敢应吗？”
“老娘不敢会怕你，你是想叫老娘给你拔牙吗？怎么叶忠良没做好事吐出你这么个脏女子来。”
慧珍在骂声中向叶欢欢扑过来，被叶阿龙给强硬拉回去了，叶欢欢看到大哥在拽嫂子时向她扭头制止甚至带有抱怨妹妹的意思。叶欢欢对大哥偏向妻子觉得有些太冤屈，她刚才回家什么也没有说的，只是拉架那更是为他们好啊，于是她不由得泪塞声哽追向大哥的窑洞外，刚想向里喊“你爸吐得你就这么好！”却拦脸就挨了母亲追过来向她甩响的一记耳光，她噎回了正待要的发话，愣怔怔地在黑暗里默视一会儿母亲，说了句：“你们都欺负人！”转身冲回了窑洞。
叶欢欢决定下田间劳动。她小小年纪就扛起了锄头，提上臭烘烘的猪食桶，饱尝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累酸滋味，现在，她就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赤脚踩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提一筐乱七八糟的杂草。忽听一阵口哨声随着风向飘了过来，吹的正是“春风吹开校园花”的曲子。
只见陈宏唯已站在她的正对面，手里拿着一牛皮纸信筒，叶欢欢看见有部队号码字样，“二哥！”她叫了声，眼里立即放射出兴奋的光彩，迫不急待地打开信封。阿新在信里说，他在部队里是样样干得出色，可就是文化课基础太薄弱，所以他希望妹妹在学校更加奋发，免得将来步入社会有这样的缺憾；而且，他还一并寄来了几十元钱。叶欢欢的心脏险些就要从胸膛里蹦出来，谁说远水解不了近渴，这真是雪中送炭哪。
“宏唯哥，”人一旦心境愉快，万物皆欢喜，叶欢欢的犟性子此时也变得温顺多了，“你也可以上学啊，我们都在县城的楼房里读书。”
陈宏唯对他意外的称呼很是别扭，他好笑地摇摇头，并不正面回答她。他就像一位久经风雨的老者与叶欢欢谈起了关于人生的学科。他说他原来被村人抬举着，自己也觉得很洒脱，也常在梦里与几乎是没有印象的爸爸对话，但父亲长年不归，他自己就感到是过街老鼠般人人都想喊打，不过他不会就此罢休，他要踩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子，闯一片自己的真天下。
“欢欢，我不会气馁，永不消沉！真的。”
叶欢欢静静地听着，她在一瞬间发觉她与陈宏唯之间有了一堵明显的墙，在自己渐感心力不支摇摇欲坠的失望之时，陈宏唯却似蛟龙般有了戏游大海的梦。
“听你妈说你愿意一辈子当一个农村家庭主妇，你觉得你这样做就真的是一个孝顺的女儿了吗？伯母她为你上学操碎了心，她曾拖着病体去山上拔猪菜，还要因为你看你哥你嫂的脸色，你要知道，你们家，只有伯母一人希望你能上学，你停学真是太不给她老人家争气了。”
陈宏唯蓦地停止了话题低头不语，良久才又抬起头说：“这人活在世上不可能经常是平平顺顺，即使是成绩毕业不理想，但不甘心落后才是向上的动力，如果说全国统考你也能拿来第一？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好事多磨嘛，更主要的是你有这样的天赋，只要努力，你能成功。”
叶欢欢实际上心里有好多种理由，但此时此刻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瞠目结舌的她用百般感激又略带钦佩的眼光盯着这个在几个月之内突然长大的男孩。
“欢欢，”陈宏唯这回的语气里表现出开口的艰难，“我有一句话，折磨我许久，可老是没勇气讲出来。”
什么话？看到个头已是成人的同班同学，叶欢欢心里有些说不太清的不安，校长的女儿在她脑海里盘旋。
“你知道考中学的事是怎样的呢？”
叶欢欢摇摇头，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那便是愈长大愈活得累，沉重一天天向她迫近。
“实际上是我的做作，你想听听吗？”
叶欢欢惊骇地抬起头，不过她马上又否定是自己的听觉失了灵，陈宏唯继续说道：
“我是咱班的班长，我向班主任老师递交代号时，故意把你和刘小燕作了交换。其实我并不是冲着你来的，怪就怪班主任老师他不该在夸奖你的同时，常常是捎带着骂上我们。我那天之所以跳了一曲不知名的舞，在黑板上写了一行不该写的字，都是为了气气他。话说回来，早知现在的话，绝对不会当初。不管你现在听了是怎样的恨我，我想我还是应该说出来，否则，我一生都不能心安。”
生性耿直的叶欢欢怎么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她不认识似的瓷了眼，瞪着刚才还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陈宏唯，她的眼里溢满了泪，她想大声地吼一句：“你走远，我再也不要看见你！”却被自家院里传来的鸡飞狗上墙伴随着小侄儿哇哇的哭叫惊醒，唉，她是这个家里最理短的人，再不顾及其他，一阵风似的跑回家去。
（未完待续）
作者：申小平，出生于陕西省米脂县桃镇乡刘岔村，长篇小说《深山女儿魂》，迭于年出版。此后，先后在《陕西文学界》《新大陆》《延安文学》《榆林日报》《陕北》《陕北文学》《西部散文家》《榆林周刊》等杂志发表过各类文学作品，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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