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访药记
文/青青
中药让所有的草木升华起来，就像诗歌让词语放出异香。伏牛山的车前草，荆芥，金银花，艾蒿，这些开着细碎的山野之花，在我的老乡张仲景的统率之下，成为病人的救星。丁酉夏天，我归乡问药，在伏牛山穿行的时候，一次次地向着满山的草木致意。这些在山风和白云里自在摇晃的草木，治好了多少人的病痛，安抚了多少子民的身体。但他们做了这一切，并不说出来，如隐士般地隐藏在山坳里，陡崖边，溪流中，在我走过他的时候，赠我一身的香气。默默不语的爱情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人心动。像聂鲁达的诗句。
现在我们走在仲景百草园，占地亩的仲景百草园，有山茱萸、连翘、丹参、柴胡、梭罗树等各种名贵中药材，全部从伏牛山引种，可以说是浓缩的八百里伏牛山天然药库的盆景。
现在我来说说伏牛山吧。我童年住在南阳盆地，伏牛山静卧在北部，日夜陪伴着我。我吃的湍河水是从它高山之颠流下来的，因落差大，水流湍急，名曰湍河。老家位于伏牛山的南坡，这使所有积云都会如约成雨，盆地里风调雨顺，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奶奶小院子四周的田野如云如盖，绿浪翻滚。春有桃花夏有果，秋有凉风冬有雪。但我如一只井底之蛙对伏牛山的恩惠不自知。夏天下过暴雨之后，空气如水晶一样透明，站在我家园子里，可以看到伏牛山蓝色的影子，倾斜着，自西北向东南逶迤而去。奶奶叫他老北山。云朵的老家。我大声在梨树上喊着。没有人听到，这是我最初的诗句。得益于伏牛山。门前的湍河一到夏天就激动起来，河水浩荡，几乎溢出堤岸，河边上滚过西瓜，甜瓜，大树，猪，羊，甚至草帽和衣服。乡人们站在河边焦急地议论“老北山发洪水了，看看，这是谁家的猪，有一百多斤了吧。”隔壁的娃娃哥水性好，他一个猛子钻到波涛里，向岸上扔过来一只羊，三只鸡。还有一张木桌子。我大声地尖叫，伏牛山在远处正在长高。
带我们走进百草园的李明黎大学毕业就到宛西药厂了，他被豫西这满山谷的草木养得白净红润，像一枚温润的成熟了的山茱萸。张仲景的石头雕像站在山坡上，他眺望远方，手里捧着从山里采来的草药，辩证论治，坐堂问诊。著《伤寒杂病论》，清代医家张志聪说过：“不明四书者不可以为儒，不明本论(《伤寒论》)者不可以为医，”。张仲景是邓县穰东镇上人。医脉流转，以穰东为中心，四十公里的邓县乡下，到处是游走或者坐堂的郎中。居我家一里地的河湾村李天慈就是一个。他白，微胖，穿着蓝布长衫，喜欢戴帽子。他做过邓州当地军防司令的秘书，在邓州解放前，他已经嗅到局势退转的味道，秘密消失，在伏牛山一寺院里修行。解放后还俗归乡行医。他在家坐堂，院门上挂“半夏堂”，一味中药的名字，在门上永远的碧绿着。他半退半隐，半医半儒，半人半仙。在这个弥漫着中药香味的村庄里看书，问诊，消磨着时光。奶奶一生最信任中医，从不吃西药，医院。她有病，就去半夏堂，病轻时，她拉着我的手，从田野的草埂上走过去，根麻草，驴赶棍，车前草，牵牛一路上牵扯着我的裤脚，蚂蚱，螳螂从草丛里惊跳出逃，我走几步就要蹲下来，发现了一个蜗牛，一只青蛙，半个蛇蜕，一群打架的蚂蚁。奶奶只好坐下来，拿出她的铜烟袋，抽一袋烟。等我。如果她病得严重，我得拉着架子车送她到半夏堂，她躺在草席上，闭着眼睛，腊黄着脸，她头痛，胃痛，全身都在与她作对。我担心地回头看她，生怕她消失了。走到河弯村口，就能嗅到一股药香，顺着药香走过去，就能找到半夏堂。李天慈手搭在奶奶的手腕上，像问候又像安慰。“胃气不和，血气不通，无大妨碍。”奶奶笑意浮上，病好了大半。我对中药的好感与信任自此始。一直延续到现在。
第一夜我们住在宛西制药的博士楼，四周是宛西的药厂。饭后散步，院子弥漫着奇异香味，集合了所有青草与果实的味道，也许还有大地蒸腾的味道。几个人突然明白过来了——是药香。这味道是如此熟悉，小时候就是在这香味里安然地长大，我出生时奶奶已经六十岁了，自我记事，她就一直在吃中药，那个紫红的大砂壶已经被药汁浸泡得看不出颜色，奶奶称自己药罐不倒。她对待中药如同敬神灵，药取回来后，先放在条几上，与关公和菩萨面前，点上细香，然后跪下，口中念念有词。也许是祈求神灵加持。然后用清水把药泡上，她谓之让药醒醒。我看见那些黑的青的黄的草或者植物的块根，在清水里慢慢舒展自己，好像从长梦里醒来。它们打着哈欠，睁大眼睛，重新打量着这个世界。然后在沸水里轻言慢语，把内心淤积的爱与忧伤慢慢倾吐。在这个过程里，草药们释放出奇异的芳香，好像彻夜交谈后两个恋爱的人内心的火焰，那是漫长等待后的惊喜交集，是洞彻心灵后的默契会心。此刻我又嗅到这种味道，不知道为什么，黑暗里我的眼睛开始湿润。
百草园里天空好像特别蓝，比我们铡刚离开的西峡县城要透明，始信过去俗语说十里不同天。我们头顶的天空的颜色取决于脚下的草木与人，草木茂盛，天空清澈。楼房林立，车流拥堵，天空也就灰了脸。这次在百草园艳遇不断，最奇妙地是遇到了徐长卿和刘寄奴。呵哈，一对情侣吧。不，客官，是两味中草药。徐长卿一瘦长书生，青衫芒鞋，目光如星，满身书香。刘寄奴，一低眉女子，深情绻缱，温婉如水。二人相见，电光石火，一见倾心。在百草园龙湖的山坡上，我遇见了他们。刘寄奴的样子像艾蒿，上有四棱，高三、二尺己来，叶青似柳。开碎小黄白花，落花的枝头已经结了果实，细而长，像大麦粒。样子不像小家碧玉，倒更像山野村姑，她还有名字乌藤菜、九里光、白花尾、千粒米、斑枣子、九牛草、苦连婆。具有疗伤止血，破血通经，消食化积，醒脾开胃的功效。果然一体贴女子。
徐长卿倒是细长如小竹子，茎细弱，叶子如柳也如竹，开出黄绿色的小花子。她最有特色的是她的土黄色的根儿，细细密密地呈须状，那须多的可达50余条，形状如同马尾一般，散发出特殊的香气。它别名很多，也叫别仙踪，竹叶细辛，逍遥竹、一枝香、英雄草。听上去都有侠义之气，隐逸之气。果然一好男儿。李时珍说：“徐长卿，人名也，常以此药治邪病，人遂以名之。”原来，草，就是这样随了人名了。
跟着我的李明黎笑道：“谁有抑郁症，可采徐长卿几颗，把徐长卿和石长生、车前子、车下李根皮这些中药和在一起，捣碎放入棉布袋中，把棉布袋封口缝好，佩在身上，即精神爽快，心怀大开。”几个文艺女子纷纷拥过来，细细察看这颗柔弱素净的草。
徐长卿的镇静自若，是我喜欢的男子类型。细想起来，在太行山里，我经常在山坡上遇到他，有一次，因喜他竹子一样的模样，还拔了一丛种在济源宿舍的盆里，可惜他许是想念山坡之清净逍遥，一直郁郁寡欢，后来就死了。难道是我的抑郁传染给了他，他没有医治好我的病，反而自己抑郁而亡。《本经》说：“主蛊毒，疫疾，邪恶气，温疟，""主治易亡走，啼哭，悲伤，恍惚。”诗人们院子里都应该种几丛，可以疗悲伤与恍惚。
还有一对特别有趣的中草药叫重楼和青黛。重楼像一个侠客的名字，他青衣短衫，身披利剑，游走天涯。可倾心对弈，却不能让他留下。重楼的样子也像侠客，茎单一，侠客的飞奔的长腿，金鸡独立，直立的茎上七个叶片如七个青剑，柄柄都闪光，会开出百合一样的白花，但没有百合的柔媚，花瓣形状犀利，干净利落，好像一转身就奔赴天涯。重楼的别名也叫七叶一枝花。虽然带了花字，仍然一片侠气。专治毒蛇咬伤，果然仗剑行侠，道高一丈。
青黛，像一个忧伤的少女，着青色衣衫，飘然独立，凝望白云出神。青黛让我想起林黛玉，她的多思多愁，聪明伶俐，只有黛这种颜色可以配她。好后悔自己的笔名不叫青黛呀。青黛是几种植物的合体，马蓝、木蓝、菘蓝、蓼蓝叶中的干燥色素组合在一起叫青黛。我家院子里长过一颗蓼蓝，长的绿叶子，紫色小绒花。在风里自在地飘摇，很是可爱。重楼遇上青黛会怎样呢？这个问题就好像是问柳湘莲遇上林黛玉会怎样？一定会擦肩而过。黛玉不会喜欢柳湘莲，她的心性只会喜欢与尘世保持距离而又心思清洁的宝玉。而湘莲浪迹天涯，行踪无定，只能是远远的马蹄，哒哒地走过。
在伏牛山的太平镇、二郎坪镇的山谷里，更多见到的是成片的山茱萸林。山茱萸的叶片涩涩的，叶脉宛转曲折，在叶的尖端合流在一起。青色的果实一簇簇地靠在一起，每一个小青果都像一个灵魂，安静地靠着叶脉宛转的叶子，享受着伏牛山月光与清风，等待着秋天染红自己，被一只只温暖的手摘下，送进药房，与地黄、山药、牡丹皮、泽泻、茯苓一起，相互拥抱粘合，成为一体，它们既紧紧团结，又相互制约，滋肾养肝，延缓衰老。中药就是诉说天道，中药是没有分别，万药平等，再名贵的药也要容纳，融合，而廉价的甘草却是许多药合力治病的虹桥。就像六味地黄丸，三补三泻，相互依存，才能滋养人体。
这一夜，我们住在伏牛山的深处，落日缓缓下沉，群山在白云里沉浮不定。千万种虫子和蝉，纺织娘在暗下去的天光里合唱着，露水下降，月亮上升。我哪里舍得睡去。起身披衣，沿着山野小路散漫地走去。月光把群山的轮廓柔润细细描图，群山沉入了梦境，所有的植物都沉入朦胧的月色里，它们是在做梦，还是在睡觉？那些散落在树林里的，那些紫苏、香薷、白芷、细辛、辛夷、连翘、紫花地丁、青黛、白薇，在沉思默想，还是轻声吟唱？那些商陆、佩兰、香橼、紫珠、半夏、降香、紫菀、苏子，你们是在抱着露珠发愣，还是独坐在月光下发呆？我远远地看着你们，羡慕着你们，能有这一刻与你们在一起，也是有福的呀。也许，我们有必将重逢的日子，你们会从中药房里，重新涌向我，我迎接你们的时候，是不是同时迎接了今夜的月光，清风和虫鸣。我们会在陶碗里相见，你不再青翠，我亦不再年轻，草木的咒语里，我们彼此凝望，心心相通。
请接受一个人对满山中草药的深深谢意。
作者简介
青青，原名王晓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河南日报报业集团驻济源记者站站长，三毛部落文学平台年度执行主编。著有《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采蓝》《小桃红》《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访寺记》等。其中，《白露为霜》获孙犁散文奖，《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获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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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执行主编：青青编辑：小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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