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阿拉伯

三毛撒哈拉的故事17哭泣的骆驼2


哭泣的骆驼2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地熬着汗渍渍的日子。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珊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拉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在它里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着边际的漠然。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我们,也照样地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着,一起缝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来。沙伊达常常说她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地说。“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地说。“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着忘了再说话。“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我。“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地问我。“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着。“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地说。“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立他们?一点也不乐观。”“会有一天的。”“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着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地问。她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着脖子上淌着的汗闷闷地问着他。“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地拉了我就走。他闷声不响地开着车,绕着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提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着。“怎么?”我呆掉了。“你仔细看看。”——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这一道一道白墙,流着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比着似的惊慌失措。“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地问荷西。“不必回来,镇上的撒哈拉威,哪一个不是向着他们的。”“镇里面也涂满了?”“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微哈拉威人,都使我心惊肉跳,草木皆兵。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难堪。“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拼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的意见。”“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育,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地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着边际。“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着台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地演说着,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着,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宰个撒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着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论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着那人。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来。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唯命是从,这种榜样,撒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是看得见……”我还没有跳起来,荷西一拍桌子,研的一声巨响,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打架。大家突然都看着我们。我死命地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过是个老粗,没有见识,你何苦跟他计较。”“这个疯子乱说什么,你还叫我走?不受异族统治的人,照他说,就该像苍蝇一样一批一批死掉,你们台湾当年怎么抗日的?他知道吗?”荷西叫嚷起来,我踩了脚推他出门。“荷西,我也不赞成殖民主义,可是我们在西班牙这面,有什么好说的,你跟自己人冲突起来,总也落个不爱国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呢?”“这种害群之马……唉,怎能怪撒哈拉威不喜欢我们。”荷西竟然感伤起来。“我们是两边不讨好,那边给游击队叫狗,这边听了自己人的话又要暴跳,唉!天哪!”“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们,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要独立了。”“观察团马上要来,三毛,你要不要离开一阵,躲过了动乱再回来?”“我?”我哈哈地冷笑了起来。“我不走,西班牙占领一天,我留一天,西班牙走了,我还可能不走呢。”当天晚上,市镇全面戒严了,骚乱的气氛像水似的淹过了街头巷尾,白天的街上,西班牙警察拿着枪比着行路的撒哈拉威人,一个一个趴在墙上,宽大的袍子,被叫着脱下来搜身。年轻人早不见了,只有些可怜巴巴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地举着手,给人摸上摸下,这种搜法除了令人反感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收获,游击队那么笨,带了手枪给人搜吗?去医院找沙伊达,门房告诉我她在二楼接生呢!上了二楼,还没走几步,沙伊达气急败坏地走过来,几乎跟我撞了个满怀。“什么事?”“没事,走!”她拉了我就下楼。“不是要接生吗?”“那个女人的家属不要我。”她下唇颤抖地说。“是难产,送来快死了,我一进去,他们开口就骂,我......”“他们跟你有什么过不去?”“不知道,我……”“沙伊达,结婚算啰!这么跟着奥菲鲁阿出出进进,风俗不答应你的。”“鲁阿不是的。”她抬起头来急急地分辩着。“咦......”我奇怪地反问她。“是阿吉比他们那伙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我的苦,跟谁说……”她突然流下泪来,箭也似的跑掉了。我慢慢地穿过走廊,穿过嬷嬷们住的院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地在喝牛奶,其中的一个撒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长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将他抱起来往太阳下走,一面逗着他。“喂,抱到哪里去?”一个年轻的修女急急地追了出来。“是我!”我笑着跟她打招呼。“啊!吓我一跳。”“这小人真好看,那么壮。”我深深地注视着孩子乌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卷曲的头发。“交给我吧!来!”修女伸手接了去。“几岁了?”“四岁。”修女亲亲他。“沙伊达来的时候已经大了吧?”“她是大了才收来的,十六七岁啰!”我笑笑跟修女道别,又亲了一下小人,他羞涩地尽低着头,那神情竟然似曾相识地在我记忆里一掠而过,像谁呢?这小人?一路上只见军队开到镇上来,一圈圈的铁丝网把政府机构绕得密不透风,航空公司小小的办事处耐心地站满了排队的人潮。突然通出来的陌生脸孔的记者,像一群无业游民似的晃来晃去,热闹而紧张的骚乱使一向安宁的小镇蒙上了风雨欲来的不详。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阶上等着呢。“三毛,葛柏说,今天给不给哈力法洗澡?”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长了皮肤病,每隔几天,总是抱过来叫我用药皂清洗。“嗯!洗,抱过来吧!”我心不在焉地开着门锁,漫应着她。在澡缸里,大眼睛的哈力法不听话地扭来扭去。“现在站起来,乖,不要再泼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脚,他拿个湿湿的刷子,啪啪地敲着我低下去的头。“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杀荷西……”一面敲一面像儿歌似的唱着,口齿清楚极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轰的一声巨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去。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着棉花似的不实在,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进了卧室都不很知道,轻轻地擦着哈力法,人竟痴了呆了。“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地望着我,说着:“游击队来,嗯,嗯,杀荷西,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怔怔地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地走进罕地开着门的家,将小孩交给他母亲葛柏。“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地马上接过了孩子,笑着对孩子说。“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地跳着,用手指着我又叫起来。“要死啰!”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葛柏几乎流下泪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去。“不要分什么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萨尼亚语——神——的意思。)“我们没有分,姑卡,小孩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请原谅,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葛柏羞愧得流下泪来,不断地拉了衣角抹眼睛。“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着他母亲,冷笑一声,斜斜地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葛柏,不要难过,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欺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地委屈着,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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