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阿拉伯

三毛文集白手成家2


家,也突然成了一个离不开的地方。   那只我们的山羊,每次我去捉来挤奶,它都要跳起来用角顶我,我每天要买很多的牧草和麦子给它吃,房东还是不很高兴我们借他的羊栏。   有的时候,我去晚了一点,羊奶早已被房东的太太挤光了。我很想爱护这只羊,但是它不肯认我,也不认荷西,结果我们就将它送给房东了,不再去勉强它。   结婚前那一阵,荷西为了多赚钱,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我们无法常常见面。家,没有他来,我许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动手做了。   邻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这个太太是个健悍的卡纳利群岛来的女人。   每次她去买淡水,总是约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时水箱是空的,当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买好十公升的淡水,我总是叫她先走。"你那么没有用?这一生难道没有提过水吗?"她大声嘲笑我。"我——这个很重,你先走——别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着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提十几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家,还是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时候煤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叫,我又懒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儿浸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养大的啊!她一定会这样软弱的哭出来。   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再躺在地上的床垫。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黄昏来了,我就望着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的像粉一样撒下来。   夜来了,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这个家,没有抽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大纸盒,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灰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阴寒。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卡塔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的流下泪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我双手插在口袋里,顶着风向他哀求着。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远?而且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拚命工作了。""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你明天来不来?""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桌子给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头去看,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   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着。"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份,我就骄傲的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受伤的野兽一样,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应下去啊!   我没有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着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镇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问问价钱。   等了很久才轮到我,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诉我,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还缺货。   我谢了他们走出来,想去邮局看信箱,预计做家具的钱是不够买几块板的了。   走过这家店外的广场,我突然看见这个店丢了一大堆装货来的长木箱,是极大的木条用铁皮包钉的,好似没有人要了。   我又跑回店去,问他们:"你们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给我?"   说这些话,我脸涨红了,我一生没有这样为了几块木板求过人。   老板很和气的说:"可以,可以,你爱拿几个都拿去。"我说:"我想要五个,会不会太多?"   老板问我:"你们家几个人?"   我回答了他,觉得他问得文不对题。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空木箱装上车。   同时才想起来,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不同的钉子,又买了滑轮、麻绳和粗的磨沙纸。   我一路上跟在驴车的后面,几乎是吹着口哨走的。我变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样,经过三个月沙漠的生活,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的消失了。我居然会为了几个空木箱这么的欢悦起来。   到了家,箱子挤不进门。我不放心放在门外,怕邻居来拾了我的宝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钟就开门去看木箱还在不在。这样紧张到黄昏,才看见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我赶紧到天台上去挥手打我们的旗语,他看懂了,马上跑起来。   跑到门口,他看见把窗子也挡住了的大木箱,张大了眼睛,赶快上去东摸西摸。"那里来的好木头?"   我骑在天台的矮墙上对他说:"我讨来的,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快快做个滑车,把它们吊上来。"   那个晚上,我们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冒着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木箱拖上天台,拆开包着的铁条,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钉子弄得流出血来,我抱住大箱子,用脚抵住墙帮忙他一块一块的将厚板分开来。"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家具,为什么我们不能学沙哈拉威人一辈子坐在席子上。""因为我们不是他们。""我为什么不能收,我问你。"我抱住三块木条再思想这个问题。"他们为什么不吃猪肉?"荷西笑起来。"那是宗教的问题,不是生活形态的问题。""你为什么不爱吃骆驼肉?基督教不可吃骆驼吗?""我的宗教里,骆驼是用来穿针眼的,不是当别的用。""所以我们还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伤。"   这是很坏的解释,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这件事实在使我着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来,那一阵我们用完了他赚的薪水,他拚命在加班,好使将来的日子安稳一点。   第三日荷西还是不能来,他的同事开车来通知我。   天台上堆满了两人高的厚木条,我一个早晨去镇上,回来木堆已经变成一人半高了,其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将它们挂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   我还是被风骗了十几次,风吹过,罐子也会响。   那个下午,我整理海运寄到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几张自己的照片。   一张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歌剧院听了《弄臣》出来。另外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唱歌跳舞喝红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丽,长发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着看着一张一张的过去,丢下大叠照片,废然倒在地上,那对心情,好似一个死去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条,这时候,再没有什么事,比我的木箱还重要了。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走这么一遭啊!   (其实,青菜豆腐都尝不到。)   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落日圆,大漠荒烟直"的幸运儿又有几个如我?(没有长河,烟也不是直的。)   再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也没有瘦马,有瘦驼。)B*   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家来,住到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我们想到的事,就是要改善环境,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   我以前很笨,做饭做菜用一个仅有的锅,分开两次做,现在悟出道理来了,我将生米和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这样简单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烛光下细细的画出了很多图样的家具式样叫我挑,我挑了最简单的。   星期六清晨,我们穿了厚厚的毛衣,开始动工。"先把尺寸全部锯出来,你来坐在木板上,我好锯。"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锯出来的木板写上号码。   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上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头上,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但是我可以压住木条,不时拿冰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喝走。   太阳像溶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转。   荷西不说一句话,像希腊神话里的神祗一样在推着他的巨石。   我很为有这样的一个丈夫骄傲。   过去我只看过他整齐打出来的文件和情书,今天才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他。   吃完菜饭,荷西躺在地上,我从厨房出来,他已经睡着了。   我不忍去叫醒他,轻轻上天台去,将桌子、书架、衣架和厨房小茶几的锯好木块,分类的一堆一堆区别开来。荷西醒来已是黄昏了,他跳起来,发怒的责怪我:"你为甚么不推醒我。"   我低头不语,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辩他体力不济。要给他休息之类的话,荷西脑袋是高级水泥做的。弄到夜间十一点,我们居然有了一张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应该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灵上安息,所以他还是不停的在天台上敲打。"给我多添一点饭,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还得砌到墙里去,这个很费事,要多点时间。"   吃饭时荷西突然抬起头来,好似记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对我笑起来。"你知道我们这些木箱原来是装什么东西来的?那天马丁那个卡车司机告诉我。""那么大,也许是包大冰柜来的?"   荷西听了笑个不住。"讲给你听好不好?""难道是装机器来的?""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从西班牙买了十五口棺材来。"   我恍然大悟,这时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气的问我家里有几人,原来是这个道理。"你是说,我们这两个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你觉得怎么样?"我又问他。"我觉得一样。"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   我因为这个意外,很兴奋了一下。我觉得不一样,我更加喜欢我的新桌子。   不几日,我们被法院通知,可以结婚了。   我们结好婚,赶快弯到荷西总公司去,请求荷西的早班乘车证,结婚补助,房租津贴,减税,我的社会健康保险——。B*   我们正式结婚的时候,这个家,有一个书架,有一张桌子,在卧室空间架好了长排的挂衣柜,厨房有一个小茶几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还有新的沙漠麻布的彩色条纹的窗帘——。   客人来了还是要坐在席子上,我们也没有买铁丝的床架、墙,还是空心砖的,没有糊上石粉,当然不能粉刷。   结婚后,公司答应给两万块的家具补助费,薪水加了七千多,税减了,房租津贴给六千五一个月,还给了我们半个月的婚假。   我们因为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居然在经济上有很大的改善,我因此不再反传统了,结婚是有好处的。   我们的好友自动愿代荷西的班,于是我们有一个整月完全是自己的时间。"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看磷矿。"   坐在公司的吉普车上,我们从爆矿的矿场一路跟着输送带。开了一百多里,直到磷矿出口装船的海上长堤,那儿就是荷西工作的地方。"天啊!这是詹姆士宠德的电影啊!你是○○七,我是电影里那个东方坏女子——""壮观吧!"荷西在车上说。"这个伟大工程是谁承建的?""德国克虏伯公司。"荷西有些气短起来。"我看西班牙人就造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东西来。""三毛,你帮帮忙给我闭嘴好不好。"   结婚的蜜月,我们请了向导,租了吉普车,往西走,经过"马克贝斯"进入"阿尔及利亚",再转回西属撒哈拉,由"斯马拉"斜进"茅里塔尼亚"直到新内加边界,再由另外一条路上升到西属沙漠下方的"维亚西纳略",这才回到阿雍来。   这一次直渡撒哈拉,我们双双坠入它的情网,再也离不开这片没有花朵的荒原了。   回到了甜蜜的家,只有一星期的假日了,我们开始疯狂的布置这间陋室。   我们向房东要求糊墙,他不肯,我们去镇上问问房租,都在三百美金以上,情形也并不理想。   荷西计算了一夜,第二天他去镇上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自己动起手来。   我们日日夜夜的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他命维持体力,但是长途艰苦的旅行回来,又接着不能休息,我们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脚步不稳。"荷西,我将来是可以休息的,你下星期马上要工作,不能休息一两天再做吗?"   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我们何必那么省,而且——我--我银行里还有钱。""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时收工资的吗?而且我做得不比他们差。""你这个混蛋,你要把钱存到老了,给将来的小孩子乱用吗?""如果将来我们有孩子,他十二岁就得出去半工半读,不会给他钱的。""你将来的钱要给谁用?"我在梯子下面又轻轻的问了一句。"给父母养老,你的父母以后我们离开沙漠,安定下来了,都要接来。"   我听见他提到我千山万水外的双亲,眼睛开始湿了。"父亲母亲都是很体谅我们而内心又很骄傲的人,父亲尤其不肯住外国——""管他肯不肯,你回去双手挟来,他们再要逃回台湾,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于是我为着这个乘龙快婿的空中楼阁,只好再努力调石灰水泥,梯子上不时有啪啪的湿块落下来,打在我的头顶和鼻尖上。"荷西,你要快学中文。""学不会,这个我拒绝。"   荷西什么都行,就是语言很没有天份,法文搞了快十年,我看他还是不太会讲,更别说中文了,这个我是不逼他的。   最后一天,这个家,里里外外粉刷成洁白的,在坟场区内可真是鹤立鸡群,没有编门牌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请了。B*   七月份,我们多领了一个月的底薪,(我们是做十一个月的工,拿十四个月的钱。)结婚补助,房租津贴,统统发下来了。   荷西下班了,跑斜坡近路回来,一进门就将钱从每一个口袋里掏出来,丢在地上,绿绿的一大堆。   在我看来,也许不惊人,但是对初出茅庐的荷西,却是生平第一次赚那么多钱。"你看,你看,现在可以买海棉垫了,可以再买一床毯子,可以有床单,有枕头,可以出去吃饭,可以再买一个存水桶,可以添新锅,新帐篷——"   拜金的两个人跪在地上对着钞票膜拜。   把钱数清楚了,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块来分在一旁。"这做什么?""给你添衣服,你的长裤都磨亮了,衬衫领子都破了,袜子都是洞洞,鞋,也该有一双体面些的。""我不要,先给家,再来装修我,沙漠里用不着衣服。"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   我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买了两个厚海棉垫,一个竖放靠墙,一个贴着平放在板上,上面盖上跟窗廉一样的彩色条纹布,后面用线密密缝起来。   它,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长沙发,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墙,分外的明朗美丽。   桌子,我用白布铺上,上面放了母亲寄来给我的细竹廉卷。爱我的母亲,甚至寄了我要的中国棉纸糊的灯罩来。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了一份,爱友林复南寄来了大卷现代版书,平先生航空送了我大箱的皇冠丛书,父亲下班看到怪里怪气的海报,他也会买下来给我。姐姐向我进贡衣服,弟弟们最有意思,他们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来给荷西,穿上了像三船敏郎——我最欣赏的几个男演员之一。   等母亲的棉纸灯罩低低的挂着,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灵门舞集"四个龙飞凤舞的中国书法贴在墙上时,我们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气氛和情调。   这样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荷西上班时,我将书架油了一层深木色,不是油漆,是用一种褐色的东西刷上去,中文不知叫什么。书架的感觉又厚重多了。   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来被分到的阶级是很难再摆脱的。我的家,对沙哈拉威人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必要的,而我,却脱不开这个枷锁,要使四周的环境复杂得跟从前一样。   慢慢的,我又步回过去的我了,也就是说,我又在风花雪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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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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