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阿拉伯

听三毛亲口叙述自己与荷西的爱情故事,还


三毛的生命不长,但是遇见了荷西,够了!很多人活了很长的一辈子,未必能遇到!

冬天已经快要来了。那个时候我住在一栋大学城附近的一个修女的修道院……不是修道院,修女办的一个女生宿舍里面。在那个地方呢,我已经认识了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做JoseMaria,那么中文我就把它改成叫做荷西。

那么,当时我是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朋友。可是……因为上一首歌说到的做一个花蝴蝶一样的事情呢,跟荷西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他太纯真了。那么,在那个宿舍的大树下呢,几乎哦,一个礼拜三四次哦,就会听到那个,我们那边,就是宿舍里面的修女说:“哎!Echo!外找!”

因为女生宿舍男孩子不可以进来的哦,就说:“你的表弟来了!”她们每次都开我的玩笑就说我的表弟来了。那么我就冲出去说“什么表弟哦!又来了!”我就跑出去推他一把就说:“你怎么又来了?”

他就说:“我……”他就从裤子口袋里面掏出14块Peseta来——西班牙钱,掏给我14块钱哦。

“一张电影票7块,14块刚好可以两个人看电影,但是呢,我现在请你去看电影,我们就必须走路去,因为我没有别的钱了。”我说:“没有关系啊!我们就走路去啊!就在那个宿舍附近去看电影好了!”

于是我们没有挑片子就去跟他看了第一场电影。

有一天呢,我们在公园坐没地方去,我们坐在公园的板凳上,荷西就跟我说,他说:“Echo,你啊,等我六年!哦!我还有四年的大学要读,我还有两年的兵役要服,等到这六年过去的时候呢,我就娶你。我一生的愿望呢就是……我也不敢想要一个大房子,我只要啊,有一个小小的公寓,我每天出去赚钱,回来的时候你在家里煮饭给我吃。这就是我人生最快乐的事情了!”

那么我听他讲的时候呢,我心里忽然受到一种很深的感动,因为我觉得他说的话不就是在我在初恋的时候我反过来跟那个男孩子说的话么。

“既然你说了这个话,那么我们就疏远一点,不要常常见面好了,你最好不要到宿舍来找我了哦!”

他听了就很难过,他说:“我不是说现在,我说六年以后。”

我说:“那你这六年付出去的感情,万一我不能给你那个承诺,怎么办呢?”

后来他就跟我说了,他说:“那……既然你那么说,我也是很守承诺的哦,我可以不来找你。”他就走了。

走着走着,他倒着跑,他看着我的脸就往后退,那个公园很大也不会绊倒东西的。那么他是倒着跑,手里就捏着他那个从来不戴的一顶法国帽子。倒着跑,一面跑一面挥手一面就叫:“Echo再见!Echo再见!哦!Echo再见!”

可是都快要哭出来了,还在那里做鬼脸。说“Echo再见”。就倒着跑。

我永远不能忘记,他跑的时候啊,就在他的后面的那个,马德里的黑夜里头啊,除了几棵大枯树和那个平原之外,忽然在那个时候,茫茫的像那个羽毛一样的雪花就在天空里面一块一块飘下来,就隔着我们两个人越来越远的时候,那个雪花就在我们的中间漫天飞舞起来。那个时候我一直忍住,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很难得的对我这样真诚真心相爱的人。我几乎要忍不住狂喊他的名字要叫他回来。可是我一直跟我自己说:“我不可以这样冲动,我要理智一点,我就没有叫他。

●●●

他很守承诺,以后那六年,我们就没有了消息。六年之后……我……就是命运把我带领的,我不知怎么的,就又回到了马德里去了。

那时候就有一个朋友,她就打电话给我,一个下午,她就说:“快来快来快来!不要坐公共机车,也不要坐地下车了!坐计程车来!”

我说:“什么事啊?”

她就说:快来快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时候我就想她们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就赶快坐计程车去了!

到了她们家,她就说:“你进来!”

我看她说:“什么事?”

她就说:“你进来嘛!”

到了那个房间,就把我关在里面。

“眼睛闭起来!”我说“好”。

“手放到背后!”我说“好”。

接着我就听到他们把我关在那个房间里面,把那个门“喀拉”一关锁住了。

我就很守承诺的把眼睛闭住,过了一下我就听到房门开了,然后我感觉到在我的身后有一双很温柔的手臂就把我从我背后环起来,然后把我一抱抱起来就这样开始打转。那时候我就穿着《撒哈拉的故事》那个书里面那条连身的长裙子,是毛料的,冬天的,那个裙子。被人一个人抱着打转,我眼睛当然打开了,我一看的时候,是一个长得高大留了满脸大胡子的当年的我的一个小朋友——荷西,他回来了。我快乐得不得了,就尖叫起来了。也是很快乐地拥抱他、亲吻他。那时候他已经长大了,正好六年。

然后他跟我说,他说:“来来来!到我家去”他家就在那个朋友家楼上“我家没有人在哦!”我说:“我去干什么啊!”他说:“我给你去看样东西!”

那时候我就跟他上去了。跟他上去的时候,走到他房间里头的时候,他把门一推开我发觉哦,满墙都是我放大的黑白照片——而我从来没有寄过照片给他。我就问他照片哪里来的。

他说:“你寄给人家的嘛!我就去把她们底片……把她们的照片拿到照相馆去翻拍了再放这么大。”

因为那时候他们家是西塞的,所以有百叶窗,因为年代很久了,那个百叶窗把我的照片都弄成一条一条的,都发黄了。我看着照片之后,再看看我眼前的这个人,我就觉得说我还要谁呢这一生?我根本没有考虑到他比我小、比我大——这不是一个问题了——在我们之间。

所以那个时候,我不是很冲动地,我非常理智地问他:“荷西,六年以前,你说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娶我,现在如果我跟你说我要嫁给你是不是太晚了?”

他说:“天呐!一点也不晚!”他快乐得不得了,他还流下了眼泪。

我们可以说是没有恋爱我们就决定结婚了,一结婚,我们就——后来我们就去了沙漠,我们是在沙漠结的婚——那么就是今生是我初恋,今世是我的婚姻。那么荷西和我都是很老派的,就是说:结了婚就是结了婚,先生就是先生,太太就是太太。那么其实我们的爱情是婚后才慢慢地开始。那么一年一年又一年……

我觉得我虽然住在沙漠里,在他的身边,为什么我眼前看到的都是繁花似锦。我的歌词里就有这样的句子说“花又开了,花开成海,海又升起,让水淹没”

为什么看到那个沙漠里面有这样蔚蓝的海水,有这样的花?因为就是他在我的身边。所以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说他是我生生世世的福气,以前的一切感情的纠缠,枝枝节节都不算了。我就变成这样纯洁的一个人——就是他的太太——这么纯洁的一个女人就跟住了他。

●●●

那个时候,因为他做的工作有危险性的,危险性很高。所以我就一直跟他说:“你需要两个守望的天使,大概上帝已经派给你了,不过我还是要做你的天使。你要记住哦!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要跟永恒拔河哦!你做危险的事情的时候你总叫我在身边守着你!”

那么这样子呢,我们就是大概过了六年的夫妻生活。那么最后呢,他有一天——我跟他讲过他如果去玩潜水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岸上等,我岸上等他就不会出问题,因为他出过好几次问题都是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我也有一点迷信,我总觉得我是他守望的天使,所以在这个歌词里面就说了“不是跟你说过了三次了么,我是你的天使”——那么最后呢,他出事了。

当他的尸体被打捞出来的时候,正是中秋节。那时候,日已尽,潮水退去,皓月当空的夜晚,交出了再不能看我,再不能说话的你——他是这样被我们打捞起来的,然后放到那个小岛的墓园的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头去。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去看他的时候,我已经是半疯了。

人家跟我说:“是他。”

我说:“不是他!我不相信!我一定要看见了他我才相信!”

他们说:“那你去看,你要勇敢!”我说:“好!”

后来走到那个房间门口的时候,我就把陪我去的朋友都挡在门外,我说:“如果是他的话,那么这是我们夫妻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要跟他守灵了,你们不要进来,让我跟他在一起。”

那些西班牙朋友就照顾着我的爸爸妈妈,当时他们在那边。我一个人走进去了。走进去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棺材里面躺着的人就是我心爱的丈夫,我怎么看都是他,实在是没有错,哦?!

但我也没有大哭大叫。我就上去,看着他穿着他心爱的潜水衣,我就把我的手握住他的手——就像我们平常生活的习惯一样,在这样走的时候总是这么拉着手的——我就跟他讲:“荷西,以我的经验,或者说我们共同的经验,好像你死的时候要经过一个黑黑的隧道,你不要怕,我上有高堂,我有父母,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可是你不要怕,我握住你的手,你勇敢地走过去,虽然我不在你身边,你这个隧道过了以后,那边有光,神会来接你。过几年,我再来赴你的约会!”

我就握住他的手一直跟他说:“要勇敢!要勇敢!没有我的时候你也要勇敢!”讲的时候,他已经过世两天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他不能再告诉我、跟我讲话——可是那个时候,我讲完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双眼里面流出鲜血来,他的鼻子他的嘴也流出鲜血来。

我不知道,到今天,我也问过很多学医的朋友们,这是为什么,人死了不是血液不能循环了么?他们说:“无能解释!”

我拉住他的手,那么这个歌词里面就有这样的句子说“同一条手帕,擦你的血,湿我的泪。”就是潮湿的湿。当时就是我一面擦我的眼泪一面擦他的血,一面擦眼泪,就同一条手帕,跟他这样血泪交融。就好像万年前的那个初夜。

我觉得我这一生好像虽然爱过很多男子,但是我跟荷西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我是他唯一的女人,他也是我唯一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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