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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字数:字
阅读时间:8分钟
梦里花落知多少
作者:三毛
出版社: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6
丛书:三毛集
作者简介
三毛,台湾著名作家,1浙江省定海县人。本名陈懋平,年改名陈平,笔名“三毛”,年进入文化大学哲学系,肄业后曾留学欧洲,婚后定居西属撒哈拉沙漠加那利岛,并以当地的生活为背景,写出一连串情感真挚的作品。
夜读第二天
常常一个人旅行,这次却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顾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练的开著车子,从机场载著我向洛桑的城内开去。
当洛桑的火车站在黎明微寒的阳光下,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是迷惑得几乎连
惊骇也不会了这个地方我来过的,那个梦中的车站啊!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这个车站跑了出来,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环视著车中的人,女友谈笑风生,对著街景指指点点。我又回头去看车站,它没有消失,仍是在那儿站著。
那么我不是做梦了,我摸摸椅垫,冷冷滑滑的,开著车窗,空气中有宁静的花香飘进来。这不是在梦中。
我几乎忍不住想问问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车站的六号月台由大门进去,下楼梯,左转经过通道,再左转上楼梯,便是那儿?是不是入口处正面有一个小小的书报摊?是不是月台上挂著阿拉伯字?是不是卖票的窗口在右边,询问台在左边?还有一个换钱币的地方也在那儿,是不是?
我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里,我很快地去躺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在长途旅行后跟人讲出来,别人一定当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会有的想象吧。
几天后,我去了意大利。
当我从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时,仍是难忘那个车站的事情。
当女友告诉我,我们要去车站接几个朋友时,我迟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
去了。
我要印证一些事情,在我印证之前,其实已很了然了。因为那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个车站,虽然今生第一次醒著进去,可是梦中所见,都得到了解释,是它,不会再有二个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确定了这件事。
我的朋友,为什么我说著说著又回到梦里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维也纳,我坐飞机去奥国,行程里没有坐火车的安排,那么你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节火车吧!没有,我的计划里没有火车呢。
在瑞士法语区,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没有相识的人,可是在德语区,却有好几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对于别的人,我并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却是如同我的亲人似的。既然已在瑞士了,总忍不住想与她通一次电话。
电话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岁的女儿听说是我,便尖叫了起来∶“快来,妈妈,是Echo,真的,在洛桑。”
拉赫抢过话筒来,不知又对谁在唤∶“是Echo,回来了,你去听分机。”“一定要来住,不让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电话中急促的说。
“下一站是去维也纳哥哥处呢!不来了,电话里讲讲就好!”我慢慢的说。
“不行!不看见你不放心,要来。”她坚持著。
我在这边沉默不语。
“你说,什么时候来,这星期六好吗?”
“真的只想讲讲电话,不见面比较好。”
达尼埃也在这儿,叫他跟你讲。”
我并不知道达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们迦纳利群岛上邻居的孩子,回瑞士来念书已有两年了。他现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语传过来,我的胃马上闪电似的绞痛起来了。
“达尼埃━━”我几乎哽咽不能言语。
“来嘛!”他轻轻的说。
“好!”
“不要哭,Echo,我们去接你,答应了?”
“答应了。”
“德莱沙现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电话,你们见见面。”又问我。
“不要,不想见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来,乌苏拉和米克尔我去通知,还有希伯尔,都来这儿等你。”
“不要!真的,达尼埃,体恤我一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拜托你!”
“星期六来好不好?再来电话,听清楚了,我们来接。”
“好!再见!”
“喂!”
“什么?”
“安德列阿说,先在电话里拥抱你,欢迎你回来。”
“好,我也一样,跟他说,还有奥托。”
“不能赖哦!一定来的哦!”
“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告诉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几日。
“你堂哥不是在维也纳等吗?要不要打电话通知改期?”女友细心的问。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台北时太忙太乱了,没有写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准备自己到了维也纳才拉了箱
子去哥哥家按铃呢!十三年未见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么去哀庭根?”女友问。
“他们开车来接。”
“一来一回要六小时呢,天气又不太好。”
“他们自己要来嘛!”我说。
女友沉吟了一下∶“坐火车去好罗!到巴塞尔,他们去那边接只要十五分钟。
”
“火车吗?”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个钟头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烦人家开车。”女友又俐落的说。
“他们要开车来呢!说好几年没来洛桑了,也算一趟远足。”
我不要火车。
“火车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劝我。
“也好!”迟迟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别人远路开车来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边是体恤我,我也当体恤她才是。再说,那几天总又下著毛毛雨。
“这么样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车去,上了车你便打电话过去那边,叫他们去巴塞尔等我,跟歌妮讲,她懂法文。”我说。
可是我实在不要去上火车,我怕那个梦的重演。
要离开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著一杯热茶,把脸对著杯口,让热气雾腾腾的漫在脸上。
女友下楼来,又像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你!今天就穿这身红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梦来,怔怔地望著她出神。
午间坑点那班车实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对我喊著∶“快!你先去,六号月台。”
我知道是那里,我知道怎么去,这不过是另外一次上车,重复过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冲上车,丢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车踏板边去,这时我的女友也朝我飞奔而来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递上票来。这时,火车已缓缓的开动了。
我挂在车厢外,定定的望著那袭灰色车站中鲜明的红衣梦中的人,原来是她。
风来了,速度来了,梦也来了。
女友跟著车子跑了几步,然后站定了,在那儿挥手又挥手。
这时,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话∶“再见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一旦她说了出来,仍是惊悸。
心里一阵哀愁漫了出来,喉间什么东西升上来卡住了。
难道人间一切悲欢离合,生死兴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数吗?
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一次听中文,以后大概不会再说什么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见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梦中去,你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这不过又是一次心灵与心灵投契和感应,才令我的女友说匣梦中对我的叮咛来。事实上这只是巧合罢了,与那个去年大西洋小岛上的梦又有什么真的关连呢?
车厢内很安静,我选的位子靠在右边单人座,过道左边坐著一对夫妇模样的中
年人,后面几排有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闭著眼睛在养神。便再没有什么人了。
查票员来了,我顺口问他∶“请问去巴塞尔要多久?”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用法语回答我。
“我不说法语呢!”我说的却是一句法语。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仍然固执地再重复了一遍法语。
我拿出唯一带著的一本中文书来看。火车飞驰,什么都被抛在身后了。
山河岁月,绵绵的来,匆匆的去。什么?什么人在赶路?
不会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梦里,已被指定是这一条了,我只是顺著路在带著我远去罢了。
列车停了一站又一站,左边那对夫妇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好似只有我,是驶向终站唯一的乘客。
身后有几个人走过来,大声的说笑著,他们经过我的身边,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梦幻中的三个兵,正目光灼灼的看著我,草绿色的制服,肩上缀著小红牌子。看我眼熟吗?其实我们早已见过面了。
我对他们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怀好意的笑著。心里却浮上了一种奇异虚空的感觉来。
窗坍流过一片陌生的风景,这里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还有湖水的故乡。大地挣扎的景象在这儿是看不见的,我反倒觉得陌生起来。
难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过怎么样的风景吗?没有,其实什么也没有熟悉过,因为在这劳劳尘梦里,一向行色匆匆。
我怔怔的望著窗坍,一任铁轨将我带到天边。
洛桑是一个重要的起站,从那儿开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个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永远一个人了。
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
车厢内是空寂无人了,我贴在玻璃窗上看雨丝,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能休息。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传达著梦中的密码,有思想叹息似的传进我的心里,有什么人在对我悄悄耳语,那么细微,那么缓慢的在对我说苦海无边……
我听得那么真切,再要听,已没有声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里轻轻的回答著,那么小心翼翼的私语著,你好在交换著一个不是属于这个尘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顿时化作漫天杏花烟雨,寂寂、静静、茫茫地落了下来。
然而,春寒依旧料峭啊!
我的泪,什么时候竟悄悄的流了满脸。
懂了,也醒了。
醒来,我正坐在梦中的火车上,那节早已踏上了的火车。
不飞的天使
往巴塞尔的旅程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火车每停一个小站,我从恍惚的睡梦中惊醒,站上挂著的总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藏身在这飞驰的巨兽里使我觉得舒适而安全,但愿我的旅程在这单调的节奏里永远晃过去直到老死。
对于去拉赫家做客的事情实在是很后悔的,这使我非常不快乐。要是他们家是一座有著树林围绕的古堡,每天晚餐时彼此才见一次面,那么我的情况将会舒坦得多了。
与人相处无论怎么感情盯,如果不是家人的亲属关系,总是使我有些紧张而不自在。
窗坍一片朦胧,雨丝横横的流散著。我呵著白气,在玻璃上划著各样的图画玩。
车子又停了一个小镇,我几乎想站起来,从那儿下车,淋著寒冷的雨走出那个地方,然后什么也不计划,直走到自己消失。
火车一站又一站的穿过原野,春天的绿,在细雨中竟也显得如此寂寞。其实还不太晚,还有希望在下一次停车的时候走出去,还来得及丢掉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做一个永远逃亡的士兵。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更别说下车了,这只是一霎间的想法罢了。
我又闭上眼睛,第一次因为心境的凄苦觉得孤单。
当火车驶入巴塞尔车站时,一阵袭上来的抑郁和沮丧几乎使我不能举步,那边月台上三个正在张望的身影却开始狂喊著我的名字,没命的挥著手向我这节车厢奔来。
对的,那是我的朋友们在唤我,那是我的名字,我在人世的记号。他们叫魂似的拉我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叹一口气,拿起自己的小提包,便也含笑往他们迎上去。
“哎呀,Echo!”歌妮抢先扑了上来。
我微笑的接过她,倦倦的笑。
在歌妮身后,她的男朋友,我们在迦纳利群岛邻居的孩子达尼埃也撑著拐杖一步一跳的赶了上来。
我揉揉达尼埃的那一头乱发慢慢的说∶“又长高了,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说完我踮起脚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这个男孩定定的看著我,突然眼眶一红,把拐杖往歌妮身上一推,双手紧紧环住我,什么也不说,竟是大滴大滴的流下泪来。
“不要哭!”我抱住达尼埃,也亲了他一下。
“哥妮!你来扶他。”我将达尼埃交给在一边用手帕蒙住眼睛的小姑娘。
这时我自己也有些泪湿,匆匆走向歌妮的哥哥安德列阿,他举过一只手来绕住我的肩,低头亲吻我。
“累不累?”轻轻的问。
“累!”我也不看他,只是拿手擦眼睛。
“你怎么也白白的了?”我敲敲他的左手石膏。
“断了!最后一次滑雪弄的,肋骨也缠上了呢?”
“你们约好的呀!达尼埃伤腿你就断手?”
我们四个人都紧张,都想掩饰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惊骇和疼痛,而时间才过去不久,我们没法装作习惯。在我们中间,那个亲爱的人已经死了。
“走吧!”我打破了沉默笑著喊起来。
我的步子一向跨得大,达尼埃跟歌妮落在后面了,只安德列阿拉提著我的小行李袋跟在我旁边。
下楼梯时,达尼埃发狠猛跳了几步,拿起拐杖来敲我的头∶“走慢点,喂!”
“死小孩!”我回过头去改用西班牙文骂起他来。
这句话脱口而出,往日情怀好似出闸的河水般淹没了我们,气氛马上不再僵硬了,达尼埃又用手杖去打安德列阿的痛手,大家开始神经质的乱笑,推来挤去,一时里不知为什么那么开心,于是我们发了狂,在人群里没命的追逐奔跑起来。
我一直冲到安德列阿的小乌龟车旁才住了脚,趴在车盖上喘气。
“咦!你们怎么来的?”我压著胸口仍是笑个不停。
歌妮不开车,达尼埃还差一年拿执照,安德列阿只有一只手。
“你别管,上车好罗!”
“喂!让我来开!让我来开嘛!”我披头散发的吵,推开安德列阿,硬要挤进驾驶座去。
“你又不识路。”
“识的!识的!我要开嘛!”
安德列阿将我用力往后座一推,我再要跟他去抢他已经坐在前面了。
“去莱茵河,不要先回家,拜托啦!”我说。
安德列阿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当真把方向盘用力一扭,单手开车的。
“不行!妈妈在等呀!”歌尼叫了起来。
“去嘛!去嘛!我要看莱茵河!”
“又不是没看过,等几天再去好罗!”达尼埃说。
“可是我没有什么等几天了,我会死掉的!”我又喊著。
“别发疯啦!胡说八道的。”达尼埃在前座说。
我拿袖子捂住眼睛,仰在车垫上假装睡觉,一手将梳子递给歌妮∶“替我梳头,拜托!”
我觉著歌妮打散了我已经毛开了的粗辫子,细细的在刷我的头发。
有一年,达尼埃的母亲在迦纳利群岛死了,我们都在他家里帮忙照顾他坐轮椅的父亲。
拉赫全家过几日也去了群岛,我也是躺在沙发上,歌妮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的替我梳头,一面压低了声音讲话,那时候她才几岁?十六岁?
“有一件事情”我呻吟了一声。
“什么?”
“我们忘了去提我的大箱子了!”说完我格格的笑起来。
“怎么不早讲嘛!”安德列阿喊了起来。
“管它呢!”我说。
“你先穿我的衣服好罗!明天再去领。”歌妮说。
“丢掉好啦!”我愉快的说。
“丢掉?丢掉?”达尼埃不以为然的叫起来。
“什么了不起,什么东西跟你一辈子哦!”说完我又笑了起来。
哀庭根到了,车子穿过如画的小镇。一座座爬满了鲜花的房子极有风味的扑进眼里。欧洲虽然有些沉闷,可是不能否认它仍有感人古老的光辉。
我们穿过小镇又往郊外开去。夕阳晚风里,一幢瑞士小木屋美梦似的透著黄黄的灯光迎接我们回家。楼下厨房的窗口,一幅红白小方格的窗帘正在飘上飘下。
这哪里只是一幢普通人家的房子呢!这是天使住的地方吧!它散发著的宁静和温馨使我如此似曾相识,我自己的家,也是这样的气氛呢!
我慢慢的下了车,站在那棵老苹果树下,又是迟疑,不愿举步。
拉赫,我亲爱的朋友,正扶著外楼梯轻快的赶了过来。
“拉赫!”我拨开重重的暮色向她跑去。
“哦!Echo!我真快乐!”拉赫紧紧的抱住我,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花香。
“拉赫!我很累!我全身什么地方都累。”
说著我突然哭了起来。
这一路旅行从来没有在人面前流泪的,为什么在拉赫的手臂里突然真情流露,为什么在她的凝视下使我泪如泉涌?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看见你就放心了,谢谢上天!”
“行李忘在车站了!”我用袖子擦脸,拉赫连忙把自己抹泪的手帕递给我。
“行李忘了什么要紧!来!进来!来把过去几个月在中国的生活细细的讲给我听!”
我永远也不能抗拒拉赫那副慈爱又善良的神气,她看著我的表情是那么了解又那么悲恸,她清洁朴实的衣著,柔和的语气,都是安定我的力量,在她的脸上,一种天使般的光辉静静的光照著我。
“我原是不要来的!”我说。
“不是来,你是回家了!如果去年不是你去了中国,我们也是赶著要去接你回来同住的。”
拉赫拉著我进屋,拍松了沙发的大靠垫,要我躺下,又给我开了一盏落地灯,然后她去厨房弄茶了。
我置身在这么温馨的家庭气氛里,四周散落有致的堆著一大叠舒适的暗花椅垫,古老的木家具散发著清洁而又殷实的气息,雪亮的玻璃窗垂桂著白色荷叶边的纱帘,绿色的盆景错落的吊著,餐桌早已放好了,低低的灯光下,一盘素雅的野花夹著未点的蜡烛等我们上桌。靠近我的书架上放著几个相框,其中有一张是荷西与我合影,衬著荻伊笛火山的落日,两个人站在那么高的岩石上好似要乘风飞去。
我伸手去摸摸那张两年前的照片,发觉安德列阿正在转角的橡木楼梯边托著下巴望著我。
“小姐姐,我的客房给你睡。”达尼埃早先是住在西班牙的瑞士孩子,跟我讲话便是德文和西文夹著来的。
“你在这里住多久?”我喊过去。
“住到腿好!你呢?”他又叫过来,是在楼梯边的客房里。
“我马上就走的呢?”
“不可以马上走的,刚刚来怎么就计划走呢!”
拉赫搬著托盘进来说,她叹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来沏茶,有些怔怔的凝望著我。
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家人孩子的朋友还是父母的朋友,我的情感对两代都那么真诚而自然,虽然表面上看去我们很不相同,其实在内心的某些特质上我们实是十分相近的。
虽是春寒料峭,可是通阳台的落地窗灸夜里却是敞开的,冷得很舒服。歌妮在二楼的木阳台上放音乐。
“爸爸回来了!”歌妮喊起来。
本是脱了靴子躺在沙发上的,听说奥托回来了,便穿著毛袜子往门外走去。
夜色浓了,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在树与树之间穿梭著∶“奥帝,我来了!是我呀!”
我从不唤他奥托,我是顺著拉赫的唤法叫他奥帝的。
奥帝匆匆忙忙穿过庭园,黑暗中步子是那么稳又那么重,他的西装拿在手里,领带已经解松了。
我开了门灯,跑下石阶,投入那个已过中年而依旧风采迷人的奥帝手臂里去,他棕色的胡子给人这样安全的欢愉。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奥帝只重复这一句话,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里的一样。
拉赫是贤慧而从容的好主妇,美丽的餐桌在她魔术般的手法下,这么丰丰富富的变出来。外面又开始下著小雨,夜却是如此的温暖亲切。
“唉!”奥帝满足的叹了口气,擦擦两手,在灯下微笑。
“好!Echo来了,达尼埃也在,我们总算齐了。”他举起酒杯来与我轻轻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著我出神。
“来!替你切肉。”我拿过与我并肩坐著的安德列阿的盘子来。
“你就服侍他一个人。”达尼埃在对面说。
“他没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达尼埃仍是羡慕地摇摇他那一头鬈毛狗似的乱发。
我们开始吃冰淇淋的时候,安德列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去城里跳舞。”他说。
我们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儿等什么似的。灯光下看他,实在是一个健康俊美的好孩子。
“你怎么不走?”歌妮问他,又笑了起来。
“有谁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说,在他这个年纪这样开口请人已很难得了
。
“我们不去,要说话呢!”我笑著说。
“那我一个人去啦!”他粗声粗气的说,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门走了。我压低声音问拉赫∶“安德列阿几岁了?”
“大罗!今年开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轻人的风气?”
“不肯走呢!”拉赫笑著说。
如果我是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国,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的吧!
“以前看他们都是小孩子,你看现在歌妮和达尼埃”我笑著对拉赫说,那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冰淇淋呢!
“再过五年我跟歌妮结婚。”达尼埃大声说。
“你快快出来赚钱才好,歌妮已经比你快了!”我说。
“孩子们长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著这一对孩子。
“怎么样?生个火吧?”奥帝问我们。
其实这个家里是装了暖气的,可是大家仍是要个壁炉,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纳利群岛,对这种设备最是欢喜。
对著炉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摇椅里织著毛线,奥帝伸手来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讲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Echo,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这么碰到了痛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拿起垫子来压住脸。
“迦纳利群岛不该再住了,倒是想问问你,想不想来瑞士?”
“不想。”
“你还年轻,那个海边触景伤情,一辈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气追求新的生活━━”“明天就走,去维也纳。”我轻轻的说。。
“箱子还在车站,明天走得了吗?”
“火车站领出来就去飞机场。”
“票划了没有?”
我摇摇头。
“不要急,今天先睡觉,休息几天再计划好了。”拉赫说。
“西伯尔还要来看你呢!”达尼埃赶快说。
“谁叫你告诉他的?”我叹了口气。
“我什么?乌苏拉、米克、凯蒂和阿尔玛他们全都没说呢!”
达尼埃冤枉的叫了起来。
“谁也不想见,我死了!”我拿垫子又蒙住脸。
“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这儿多少朋友为你们痛哭,你就不会躲著不肯见他们了。”拉赫说著便又拿手帕擦眼角。
“拉赫,我这里死了,这里,你看不见吗?”我敲敲胸口又叹了口气,眼泪不干的流个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奥帝喝一杯白兰地。”奥帝慈爱的对我举举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这是一个愉快又清洁的卧房,达尼埃去客厅架了另外一个小床,别人都上楼去了。
我穿著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静静的照著后院的小树林,枝丫细细的映著朦朦的月亮,远天几颗寒星,夜是那么的寂静,一股幽香不知什么风将它吹了进来。
我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软软的鸭绒被里,仿佛在一个照著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飘进了梦的世界。
“小姐姐!”有人推开房门轻轻的喊我。
“谁?”
“达尼埃!已经早晨九点了。”
我不理他,翻过身去再睡。
“起来嘛!我们带你去法国。”
我用枕头蒙住了头,仍是不肯动。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带我回到昨夜的梦里不要再回来吧!
我闭著眼睛,好似又听见有人在轻唤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温柔的对我低语∶“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过这么一个亲人,曾经这样捧住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叹息似的一遍又一遍这样轻唤过我,那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私语,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么是他来过了?是他来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他来看我?在梦与梦的夹缝里,我们仍然相依为命,我们依旧悄悄的通著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因为你又来了。
我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答应过,你将转回来,带我同去。
拉赫趴在窗困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我都不觉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著头?不睡了便起来吧!”她甜蜜的声音清脆的吹了过来,我望著她微笑,伸著懒腰,窗坍正是风和日丽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们去火车站领出了行李便往飞机场开去。
“现在只是去划票,你是不快走的罗!”歌妮不放心的说。
“等我手好了带你去骑摩托车。”安德列阿说。
“就为了坐车,等到你骨头结起来呀!”我惊叹的笑起来。
“这次不许很快走。”达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机场瑞航的柜台上,我支开了三个孩子去买明信片,划定了第二天直飞维也纳的班机。
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岁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片中的母亲叫孩子去买大饼,孩子回来母亲已经跳江了。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联想呢?
我收起机票对迎面走来的安德列阿他们笑。
“喂喂!我们去法国吧?”我喊。
“车顶上的大箱子怎么办?过关查起来就讨厌了。”安德列阿说。
“要查就送给海关好罗!”我说。
“又来了!又要丢掉箱子了,那么高兴?”达尼埃笑了起来。
“放在瑞士海关这边嘛!回来时再拿。”我说。
“那有这样的?”歌妮说。
“我去说,我说就行,你赌不赌?”我笑说。
“那么有把握?”
“不行就给他查嘛!我是要强迫他们寄放的。”
于是我们又挤上车,直往法国边界开去。
那天晚上,等我与维也纳堂哥通完电话才说邪日要走了。
“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辈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头来看看她。
“还是太快了,你一个人回去过得下来吗?”奥帝问。
“我喜欢在自己家里。”
“以后生活靠什么?”奥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写字。”我笑著说。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较稳当。”歌妮说。
“写字已经是不得已了,坐办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愿吃少一点,不要赚更多钱了!”我喊起来。
“为什么不来瑞士又不回台湾去?”达尼埃问著。
“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海边的家,还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静简单的过完我的下半辈子。”
火光照著每一张沉默的脸,我丢下拨火钳,拍拍裙子,笑问著这一家人∶“谁跟我去莱茵河夜游?”
炉火虽美,可是我对于前途、将来,这些空泛的谈话实在没有兴趣,再说,谈又谈得出什么来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听听莱茵河的呜咽倒是清爽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发觉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无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三年没有见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钢琴的哥哥,还有也是学音乐的曼嫂,还有只见过照片的小侄儿,去维也纳的事便这样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里,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大睡一星期,这么一想,可以长长的睡眠在梦中,便又有些欢喜起来。
虽然下午便要离开瑞士,还一样陪著拉赫去买菜,一样去银行,去邮局,好似一般平常生活的样子,做游客是很辛苦的事情,去了半日法国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篮回来,发觉一辆红色的法国“雪铁龙”厂出的不带水小铁皮平民车停在门口。
这种车子往往是我喜欢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画书里玛法达的爸爸便有这样一辆同样的车。它是极有性格的,车上的人不是学生就是那种和气的好人。
“我想这是谁的车,当然应该是你的嘛!希伯尔!”
我笑著往一个留胡子的瘦家伙跑过去,我的好朋友希伯尔正与达尼埃坐在花园里呢!
“怎么样?好吗?”我与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简短的说,又上去与拉赫握握手。
“两年没见了吧!谢谢你送给荷西的那把刀,还有我的老盆子,也没写信谢你!”我拉了椅子坐下来。
希伯尔的父母亲退休之后总有半年住在迦纳利群岛我们那个海边。跟希伯尔我们是掏垃圾认识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门就是他住在那儿度假时翻出来送我们的。
这个朋友以前在教小学,有一天他强迫小孩子在写数学,看看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只是闷著头在那教室里演算,一个个屈服得如同绵羊一般,这一惊痛,他改了行,做起旧货买卖来,再也没有回去教书。别人说兵是逃兵,我倒觉得只要他没有危害社会,也是一份正当而自由的选择和兴趣。
“Echo,我在报上看见你的照片。”希伯尔说。
“什么时候?”我问。
“一个月以前,你在东南亚,我的邻近住著一个新加坡来的学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剪报给我看,问我是不是。”
达尼埃抢著接下去说∶“希伯尔就打电话来给拉赫,拉赫看了剪报又生气又心痛,对著你的照片说回来!回来!不要再撑了。”
“其实也没撑”说著我突然流泪了。
“嘿嘿!说起来还哭呢!你喜欢给人照片里那么挤?”达尼埃问。
我一甩头,跑进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来啊!你在做什么?”
“在洗头,烫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应著。
“吃中饭啦!”
我包著湿湿的头发出来,希伯尔却要走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陪他往车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旧货,去我那儿挑一样年代久的带走?”
“不要,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著我的两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说。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希伯尔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
“再见!”我与他握握手,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无限温柔的再看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就算是一个这样的朋友,别离还是怅然。
下午三点多钟,歌妮和奥帝已在机场等我们了。
我们坐在机场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点,这块你吃!”拉赫把她动也没动的蛋糕推给我。
“等一下我进去了你们就走,不要去看台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著蛋糕。
“我们去看,不喊你。”
“看也不许看,免得我回头。”
“好好照顾自己,不好就马上回来,知道吗?”拉赫又理理我的头发。
“这个别针是祖母的,你带去罗!”拉赫从衣领上拿下一个花别针来。
“留给歌妮,这种纪念性的东西。”
“你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带去好了!”拉赫又说。
我细心的把这老别针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听见了!不好就回来!”奥帝又叮咛。
“不会有什么不好了,你们放心!”我笑著说。
“安德列阿,你的骨头快快结好,下次我来就去骑摩托车了。”我友爱的摸摸安德列阿的石膏手,他沉默著苦笑。
“七月十三号迦纳利群岛等你。”我对达尼埃说。
“一起去潜水,我教你。”他说。
“对。”我慢慢的说。
扩音器突然响了,才播出班机号码我就弹了起来,心跳渐渐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红。
“怎么这样呢!来!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亲亲她的脸。
“奥帝!拉赫!谢谢你们!”我紧紧的抱著这一对夫妇不放。
安德列阿与达尼埃也上来拥别。
“很快就回来哦!下次来长住了!”拉赫说。
“好!一定的。”我笑著。
“再见!”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将这些亲爱的脸孔在我心里印过一遍,然后我走进出境室,再也没有回头。
似曾相识燕归来
维也纳飞马德里的班机在巴塞罗纳的机场停了下来。
由此已是进入西班牙的国境了。
离开我的第二祖国不过几个月,乍听乡音恍如隔世,千山万水的奔回来,却已是无家可归。好一场不见痕迹的沧桑啊!繁忙的机场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归程,而我,是不急著走的了。
“这么重的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呀?”
海关人员那么亲切的笑迎著。
“头发卷。”我说。
“好,头发卷去马德里,你可以登机了。”
“请别转我的箱子,我不走的。”
“可是你是来这里验关的,才飞了一半呢!”
旁边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大吃一惊,他正在发国内航线的登机证。
“临时改了主意,箱子要寄关了,我去换票……”
马德里是不去的好,能赖几天也是几天,那儿没有真正盼著我的人。
中途下机不会吓著谁,除了自己之外。
终于,我丢掉了那沉沉的行李,双后空空的走出了黄昏的机场。
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心里却夹著那么巨大的惊惶。自由了!我自由吗?为什么完全自由的感觉使人乍然失重。
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我跨了进去。
“去梦特里,请你!”
“你可别说,坐飞机就是专诚来逛游乐园的吧?”司机唬的一下转过身来问我。
哪里晓得来巴塞罗纳为的是什么,原先的行程里并没有这一站。我不过是逃下来了而已。
我坐在游乐场的条凳上,旋转木马在眼前一圈又一圈的晃过。一个金发小男孩神情严肃的抱著一匹发亮的黑马盯住我出神。
偶尔有不认识的人,在飘著节日气氛的音乐里探我∶“一个人来的?要不要一起去逛?”
“不是一个人呢?”我说。
“可是你是一个人嘛!”
“我先生结伴来的。”我又说。
黄昏尽了,豪华的黑夜漫住五光十色的世界。
此时的游乐场里,红男绿女,挤挤攘攘,华灯初上,一片歌舞升平。
半山上彩色缤纷。说不尽的太平盛世,看不及的繁华夜景,还有那些大声播放著的,听不完的一条又一条啊浪漫温的歌!
我置身在这样欢乐的夜里,心中突然涨满了无由的幸福。
遗忘吧!将我的心从不肯释放的悲苦里逃出来一次吧!那怕是几分钟也好。
快乐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快乐是禁地,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在高高的云天吊车上,我啃著一大团粉红色的棉花糖,吹著令人瑟瑟发拌的冷风,手指绕著一双欲飞的黄气球,身边的位子没有坐著什么人。
不知为何便这样的快乐,疯狂的快乐起来。
脚下巴塞罗纳的一片灯海是千万双眼睛,冷冷的对著我一眨又一眨。
今天不回家,永远不回家了。
公寓走廊上的灯光那么的黯淡,电铃在寂寂的夜里响得使人心惊。门还没有开,里面缓缓走来的脚步声却使我的胃紧张得抽痛起来。
“谁?”是婆婆的声音。
“Echo!”
婆婆急急的开著层层下锁的厚门,在幽暗的光线下,穿黑衣的她震惊的望著我,好似看见一个坟里出来的人一般。
“马利亚妈妈!”我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来,夹著突然而来的呜咽。
“什么时候来马德里的?吓死人啊!也不通知的。”
“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说灸瑞士,邮票又是奥地利的,我们那里弄得懂是怎么回事,还是叫卡门看了才分出三个地方来的!”
“我在巴塞罗纳!”
“要死罗!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别的地方?电话也不来一个!”婆婆又叫起来。
我将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进门。
“睡荷西老房间?”我问。
“睡伊丝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门住了。”
在妹妹的房内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轻轻的问。
“在饭间呢!”婆婆仍然有些泪湿,下巴往吃饭间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饭厅走去,正中的吊灯没有打开,一盏落地灯静静黄黄的照著放满盆景的房间。电视开著,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著我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盖边,仰起头来喊他∶“爸爸!”
公公好似睡著了,突然惊醒,触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来∶“谁?是谁?”
“是我,Echo!”
“谁嘛!谁嘛!”公公紧张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开我。
“你媳妇!”我笑望他,摸摸他的白发。
“Echo!啊!啊!Echo!”
公公几乎撞翻了椅子,将我抱住,一下子老泪纵横。
“爸爸,忍耐,不要哭,我们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来。
我拉著公公在饭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双臂仍是绕著他。
“叫我怎么忍?儿子这样死的,叫我怎么忍”说著这话,公公抓住我的黑衣号啕大哭。
能哭,对活著的人总是好事。
我拉过婆婆的手帕来替公公擦眼泪,又是亲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还没吃饭吧!”婆婆强打起精神往厨房走去。
“不用麻烦,只要一杯热茶,自己去弄。先给爸爸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对婆婆说。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说。
“没有瘦。”我对公公微笑,再亲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后面去厨房翻柜子。
“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著胃。
“又要吃草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
“住多久?”婆婆问。
“一星期。”我说。
“去打电话。”她推推我。
“快十点了,打给谁嘛!”我叹了口气。
“哥哥姐姐他们总是要去拜访的,你去约时间。”婆婆缓缓的说。
“我不!要看,叫他们来看我!”我说。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婆婆微笑了,说∶“卡门和伊丝帖说是要来的,给你一打岔我倒是忘了。”
走廊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灯一盏一盏的被打开,两张如花般艳丽的笑脸探在厨房门口,气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来,扑上来抱住我打转。
姐姐卡门惊在门边,笑说∶“嗄!也有记得回来的一天!”
接著她张开了手臂将我也环了过去。
“这么晚了才来!”我说。
“我们在看戏呢!刚刚演完。”妹妹兴高采烈的喊著。
荷西过世后我没有见过妹妹,当时她在希腊,她回马德里时,我已在台湾了。
“你还是很好看!”妹妹对我凝视了半晌大叫著又扑上来。
我笑著,眼睛却是湿了。
“好,Echo来了,我每天回家来陪三件黑衣服吃饭。妈妈,你答不答应呀?”妹妹又嚷了起来。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说。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车的回来,Echo不去转公共汽车。”
“喂!吃饭!吃饭!饿坏了。”卡门叫著,一下将冰箱里的东西全摊了出来。
“我不吃!”我说。
“不吃杀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听见声音挤了过来,妹妹走过顺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小孩,你媳妇回来该高兴了吧!”
我们全都笑了,我这一笑,妹妹却砰一下冲开浴室的门在里面哭了起来。
妹妹一把将浴室的门关上,拉了我进去,低低的说∶“你怎么还穿得乌鸦一样的,荷西不喜欢的。”
“也有穿红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讲话?”她紧张的又问。
“这里不行,去卡门家再说。”我答应她。
“不洗澡就出来嘛!”卡门打了一下门又走了。
“Echo,记住,我爱你!”妹妹郑重其事的对我讲著。二十二岁的她有著荷西一式一样的微笑。
我也爱你,伊丝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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