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直呼你三毛,也不用您,实在是把你当做永远而平近的朋友。
今天,很好的天气。雪尚未融尽,房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柱,在阳光下折出七彩的光;水滑到柱尖,滴滴答答地落下,滋润着来年的好光景。三毛,你一样爱之入骨的花花世界,依旧是繁花似锦,风花雪月……只是花开花落,又是、几度夕阳红。
雪地里,放着三部一套厚厚的《红楼梦》,那是昨晚刚为你买来的,人民文学的新版,比我自己的那套多了国画大师刘旦宅老先生画的二十四幅人物插画,尤其是“黛玉葬花”那幅,着色、渲染都很有一种淡淡轻愁、杏花烟雨的江南意境,希望你也能喜欢。那么,今日把你读了一辈子的《红楼梦》给你捎去,好让你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读你的曹沾,好吗?看着被火舌吞噬了的一页页,一字字,耳畔忽响起那首尘封已久的古老歌谣: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心里想着,泪水便静静地流下来,痛,却是更真切更深沉更纯挚了。而今,对你的突然离世,一切都已释然了。唉,对你来说,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这番彻悟真是应了自己以前说过的话:打坐于菩提树下,方能悟,何为禅?什么是空?
一月五日,一年前的次日,我正又一次沉醉于北京城的市井民情中,满意晚归时,朋友抓住我,急急告诉:“三毛自杀了!”我以为她跟我开玩笑,因为大家都知道我爱三毛,便笑说:“什么呀,造谣可耻!”“谁跟你开玩笑,今晨中央电台播的,都找你一天了。”笑容顿时凝在脸上,可心里却怎么也不相信,也不愿相信,在没被自己亲自证实之前,仍祈愿这不过同几年前《新民晚报》上的消息一样是误传。于是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跑,终于在《北京日报》第四版左下角,找到一则急电发回的消息:台湾著名女作家三毛,一月四日凌晨两时,医院自缢身亡。等我两腿发软地回到房间,大陆最严肃的中央电视台在晚间新闻里又重播了这则让多少爱你的读者痛心的消息。虽然,心里明白你迟早要去赴荷西的约会,可,为什么,阳光里仍觉得心是冷?心,空空落落,只是一个劲儿在问:为什么,三毛?三毛,这是为什么?你不是说春节要到上海爸爸家过年?你不是把行事日程已安排到三月?不是还跟平凹先生说五月份要来西安,跟他谈谈你心目中所知所感的贾平凹?……你不仅让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成为多少人心中最冷最颤的寒日,也让平凹先生几次哭叹“与三毛并不相识但在将要相识的时候三毛死了、死了”;也让我对与你两次在杭州的交错,引为今生今世永远的遗憾,昔日不会重来。
初识三毛,是登在一九八三年第八期《读者文摘》上你的文章《西风不识相》,是说你怎样以牙还牙教训洋鬼子的故事,看着你那嬉笑怒骂的文字,很是痛快。当时,记得你叫三毛,记得你那短发黑衣的小照。以后你的《雨季不再来》、《撒哈拉的故事》、《稻草人手记》、《梦里花落知多少》等等,几乎都读遍了。好在你写的就是自己真实的故事,从作品中认识了你这个人,而你本身多姿多彩、大悲大喜的人生经历又丰富了我们对三毛的认识。无形中也是自然而然地爱上了你的作品,更爱上了你这个人,无论是三毛,还是陈平、ECHO、荷西的妻、大家的三毛……你的纯真、聪慧、善良、勇敢,以及历经了沧海桑田之后依旧的明朗照人、爱心四射,都给了我、一个正经历迷茫、波动期的成长中的少女,以人生正面的启迪和引导,因此心存感激,你可知道,大陆某个角落里,一个女孩子一直关爱着你的一切?总以为你这么个天马行空的人,何况更隔着一道有形无形的海峡,今生与你,可能永远要保持一种无奈的美感距离。谁知,你竟突然来了。
一九八九年春天第一次回大陆,你终放弃了大气磅礴的北方,决定走江南,先对乡愁做一个交代。你这一行去上海、周庄、苏杭和故乡定海。而我那时正回来实习,也要去杭州。我一直冲动着,想到上海五原路三毛爸爸家找你,可内心的自尊及不平衡,怕被你当作来找你签名的第一千零一个,而且知你镁光灯里的憔悴,所以不忍刻意去找你,只希望能在杭州远远地看见你;前年秋天,事先也不知你又来了,还骑着破旧的单车,到“楼外楼”问三毛当年在哪个餐厅吃饭,然后沿着苏堤到九溪十八涧……回来后,才看到《中国旅游报》上的一篇文章,惊住了,那标题便是“三毛,花家山有你的影子”,一算,两次都与你同在杭州的蓝天下,尤其第二次,我甚而骑车经过花家山宾馆,怎么会没有感应呢?真是遗憾得不得了,心说,不能再随缘了,我要化缘、采取行动了。想静下心来,写封信给你,说说我与三毛,再建议你上黄山,住住黟县的古民居,踏上绍兴的青石板路,吃吃咸亨酒店门前的臭豆腐,看看小桥流水人家……一切都还在朦胧、甜蜜的憧憬中,你却突然又绝然地将三毛用丝袜吊死了。
真的吗?你是真死了吗?有时自己还硬是不相信,总想着你不过又背着包逍遥远游去了,没准哪天又会和你擦肩而过,嗳,不会啦,我会追上去的……可是,周围都在说三毛死了,有关三毛之死的书以惊人的速度出版发行,有的寄托了大家对你的哀思、缅怀和深爱;有的对你的死因作出种种有论有证的猜测;有的对你的爱情和自杀有过分的夸张和不道德的谣传,借着三毛的名,发着死人财,真是无情。直读到贾平凹的《哭三毛》、《再哭三毛》,在你死后,眼泪第一次痛快地落下来,今天也同时读给你听,你听到了吗?他的小说读的不多,但一直在看他散见于各杂志上的散文,我觉得作品的深刻在于他的文笔,表面上就那么平平实实、朴朴素素的语言,可看进心里去,却有种很深的感动和强烈的共鸣。你说,看平凹先生的书,看成了某种孤寂,那么我说,看一个人的书看出了百年孤独,无论对一个真正的读者,抑或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都进入了大境界。这下好了,现在你不仅继续看《红楼梦》,而且真正开始了与平凹先生的交往,他写给你的文章说:“……关了门,不让任何人进来,让我静静地坐一坐。不,屋里不是我独坐,对着的是您和我了,虽然你在瞑中,虽然一切无声,但我们在谈着话,我们在交流着文学,交流着灵魂。这一切多好啊,那么,三毛,就让我们在往后的长长久久的岁月里一直这么交流吧。”
灯下,把你的书抱出来,一本本重新翻过,再看着你不同时期的照片,心里想着你不同时期的故事,怎么越看越像走进了大观园?其实你本身就是大观园里的人物嘛。
少年时期的你,是父母的混世魔王,逃学又自闭,常越出人生的轨道之外,多亏你的父母肩负起教育的责任,精心雕琢这块宝玉。
初恋时的你,像了才貌情思,缠绵哀艳的林妹妹,对着恋人死打烂缠,为的是对他说:“我为是我的心。”然而这位先生不能许诺未来,也不能跟着你的情绪大起大落,于是分手了。
沙漠中的你,生活得最为绚烂,是一个真实入世的王熙凤,虽然少了许多凤姐的狠劲,但同样的明快果敢,一个在利害得失之间有勇气去选择的女子,走向漫天黄沙中,任撒哈拉的烈日烤晒。
依偎在丈夫荷西身边的小女人,十足一个清纯簇新、胸无城府的史家大妹妹。又男孩子气十足,跟着荷西一起白手起家,还聪明淘气地在生活中加添了许多喜悦与趣味。
出了名,为着自己幸福的婚姻,居在天涯海角,远躲着热情喧闹的台湾,就像妙玉之与大观园,是边际的一颗流萤,散发着新鲜美丽不同流俗的光彩。
折翼后的你,痛失荷西,像袭人。荷西的吃喝、穿睡,哪件不是靠你细心照料?他出去潜水,你就在岸上等,做他的守望天使。爱荷西爱的那样,几次要死要死,还是怕对不起自己的高堂。
虽然以后再一次燃烧自己的生命,用心地教学生、开讲座、演讲、看书写稿,更涉万水千山,用生命去创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表面,已不见你的伤痛、心碎及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可内里真能像李纨一样古井无波、拒绝情缘吗?不,你是性情中人,当时对荷西说:“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十一年来的牵挂,便是相思有多苦,忍耐有多难。
常常,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而今,你是去了、去了……
一夜,我梦见你们,很清晰的梦境,我们坐在坡上草顶的圆亭中(像是你们加那利家中的那座),正谈笑间一辆深色的敞篷车开过来停在坡下,荷西先下的车,再伸手接你,荷西长裤短袖T恤。你仍是梳着两根印第安式的发辫,一条锦绣密织的长裙,配上叮叮当当的饰物,然后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踩着鹅卵石铺成的斜坡,笑着向我们走来……醒来后,一再回味着刚才美好的梦境,忽然起当日正是三月四日——你走后的两月,惊得睁大了眼睛。那么你是过了黑黑的时光隧道,荷西接你来了。随后自己再上了九华山,学了拜佛的手语身姿,见了地藏菩萨,就这样真挚纯净地拜了下去,保佑你俩快乐地携手进入另一层次的生命。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梦,你们又到了哪儿呢?
也许,你要说,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那么,在我,已是梦里花落了。
这时,你那细软轻柔的声音从四周飘过来,说:
花,又开了,花开成海;
海,又升起,让水淹没。
来了,来了,一场生生世世的约会。从此,你不再单独走过秋天——
唯愿,孤独者不再寂寞,寂寞者不再孤独。
范轶群
一九九二年元月四日
赞赏
长按北京哪家治疗白癜风医院好北京专业的白癜风医院
转载请注明:http://www.xinxilanhaigouz.com/sbjn/136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