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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吉铮,“海蒂”……,对于至爱,思念之情绵绵不绝,至死方休。这些与作者曾有过往的文学女人,“爱与被爱的热望,至死都不让它冷却。”作者至今尚叹之,惜之!
文学女人的情关
文|赵淑侠
三毛到底为什么轻生,一直是人们讨论的热门话题。依一般标准来看,三毛享有盖世盛名,有千千万万崇拜她的读者,有不愁衣食的生活,有可以谈心的朋友,外型虽不能称作美人胚子,却也风姿绰约,四十几岁的年纪,完全不见老态,年轻人的活泼帅气自然流露。称得上是要啥有啥,很多人得到其中的某一项也许已心满意足,她这个样样都有的人,竟会走上绝路?当然,她对荷西的刻骨相思,是每个看过她作品的人都知道的。但荷西并非世界上唯一的男人。“以三毛的条件,找个比荷西强的对象容易得很,何必执著不放?”这类的话,我已听过数次。于是,到处听到人问:为什么?为什么?
三毛静悄悄地走了,留下谜团。最令众人感到费解的是,她一直热心地关怀社会大众,特别是对青少年的诚恳。她告诉他们做人的智慧,安慰他们成长期间敏感的心灵,教他们怎样爱生活和面对挫折,而她的付出也得到了同等的回报,她的读者爱她,敬她,青少年们奉她为偶像,她的生活看来内容充实,多彩多姿。一个怀着救世胸襟的著名作家,怎么反而救不了自己?难怪大家要问为什么。
我与三毛只见过一面。那年回台,返欧的前两天,文友陈宪仁请吃饭,三毛特别赶来相识。一顿饭下来,她什么也没吃,只是抽烟和谈话。两人虽属初见,却像老朋友那般投机,并约好次年她去西班牙给荷西上坟时,在瑞士相见。三毛的作品我也读过一些,得来的印象是,她是一个真正的文学女人。
文学女人是我自创的名词,指的是内心细致敏锐,感情和幻想都特别丰富,格外多愁善感,刻意出尘拔俗,因沉浸于文学创作太深,以致把日常生活与小说情节融为一片,梦与现实真假不分的女性作家,多半是才华出众的才女。
这类文学女人,在中国文坛上能举出几个。最典型的例子,远一点的是《呼兰河传》的作者萧红,近一点的是已逝世四十年,《拾乡》的作者吉铮,眼前的就是三毛。吉铮红在她短短的三十一年生涯里,一直翻滚于爱情的苦海,在她生存的那个封闭时代,像她那样追求真爱的女性可说是凤毛麟角,就算有那份企盼,也无勇气行动。但萧红不同,她勇往直前,不顾讪笑与批评,坚持找寻她所要的。在死前的病榻上,因结核菌已侵入咽喉,不能发声,她还用笔把情话写在纸上,跟骆宾基大谈恋爱呢!爱与被爱的热望,至死都不让它冷却。标准的文学女人。
那年初夏,突然收到吉铮从美国来信,说将同於梨华游欧洲,想到瑞士看看我。梨华是我的同学,阔别多年,要见个面是常情,但吉铮与我并不熟,总共只见过两次。她曾是我昔日低班同学小刘的女友。
吉铮当时还在读高中,白衬衫,黑裙子,剪短发,尖嘴利舌,出语狂妄。那时虽然我本人也极为年轻,竟已认为她少不更事,对她印象不怎么好。后来听说她大一念完就出国了,小刘还为此闹了一阵情绪。她专程要来拜访我,信写得诚恳,怀旧之情跃然纸上,我当然是欢欢喜喜张开双臂欢迎。
两人依约而来,昔日青涩的女孩已长成成熟的妇人。吉铮穿一身绿色旗袍,头发挽在脑后,眼角眉梢间有掩不住的轻愁。只在见面的短短时间内,我便发现她几乎已是另一个人。她温柔厚重,态度坦诚,使我无法不喜欢她。她们只待了两天,话旧与回忆是谈话主题。我一点也不怀疑吉铮来拜访我的美意,但亦更清楚地看出,她此行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寻找少女时代初恋的旧梦。她想知道小刘的近况,更想说他的事,我曾是小刘的老友,亲眼目睹他们相恋,能陪她回忆,也能听她倾诉,而这些我也确实都做了。在谈话中,我发现她对那段过去的恋情刻骨铭心,将那位不见得是白马王子型的刘先生美化得有如千古情圣。说到小刘时,她目光凄迷,表情像极了热恋中的少女。当时我不禁有些担忧,觉得她已深深陷入自掘的陷阱里。
吉铮回美后跟我通过几封信,我告诉她,一个人如果永远活在梦里,是很苦的事。她回信说,不想做个“梦中人”,且已渐渐醒来。我也知道,她终于见到了小刘,结果似乎不如想像中美好,多少有点幻想破灭的空虚感。原以为她可以从此正视现实,没想到她仍参不透情关,逃不过情劫,抛下爱她的人和这柳媚花娇的世界,绝尘而去。
早就想把这段往事写出来,因顾及吉铮亲属们的处境,犹疑着不肯动笔。如今吉铮墓木已拱,她的亲人们应能坦然相对。再说对吉铮这个短暂而明亮,彗星般划过文学天空的作家,她生命中的一点一滴,对文坛和读者而言,都是珍贵的史料,总不该永远埋没吧!
当三毛的死讯传开时,一个朋友感慨系之地说:“她几近五十的年岁,还这样不切实际,太奇怪了。”
为此我跟她足足聊了一个钟头的电话。我说我绝不赞成三毛自杀,但我们不能以世俗标准来判断像她这样的一个人。她本来就是不切实际的,正因她不受实际世情的影响,才能在这个年纪仍保持赤子之心,为人一派天真,傻气,做出些与当今世情极不相符的事情来。如果她实际些,以她的客观条件,自可创造出一个一般人认为幸福的环境。但是她没有。不是不肯,而是不能。那在别人眼里看来无甚稀罕的荷西,在她心里却是接近神性的永生恋人,所以她在给友人的信上说:“我的爱情太完美。”这样完美的爱情如金石般嵌入灵魂,一般的爱情就显得太平凡,太寒碜,激不起她的热情,使她不能投入。
读者大众对三毛的崇拜与敬爱,使她感到荣耀,温暖,可贵,但那只能使她得一时的满足。对于一个像她那样的文学女人来说,爱情永远占生命的第一位,只有纯真的爱情才能填满她空虚寂寞的心。三毛的至友说,她“可能丧失爱与被爱的活力而放弃生命”。我认为这是最中肯的解释。
文学女人闯不过情关的例子不只出现在东方文坛,西方文艺圈里照样有。我一位相知的文友,这儿姑且给她取个化名叫海蒂吧。海蒂写诗也写小说,才华横溢,读者万千,在德语文坛是广受欢迎的名作家,丈夫又是极有社会地位的实业钜子。他们的两个女儿生得聪明可爱,家庭生活安定富裕,可谓人间的幸福条件样样不缺。海蒂棕色深眸,琥珀色的秀发,身材婀娜,青年时代是著名的美女,如今近五十尚存风韵,每当一年一度开聚餐晚会,她盛妆出现时,仍是众所瞩目的焦点。
海蒂说话轻声细语,眼角眉梢总含着隐约的笑意,细致得不像是个西方女子。我们每个月都会见面,无话不谈,彼此之间没有秘密。有次就初恋的题目聊了起来,她说曾爱过一个自意大利来瑞士念书,名叫法兰克的大学生,两人好得海誓山盟,无奈被她做银行家的父亲强行拆散,那个男生在悲痛之余,坐上大船去航海,从此音讯杳杳。“他是我的初恋,也是我永远的恋人。”海蒂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清澈如水,像个为情痴迷的小姑娘,我听得大大吃惊:“他是你永远的恋人,那么你丈夫呢?”“哦!他们怎么能一起比较呢?一个是纯情之恋,一个则是世俗的婚姻。更何况在我丈夫的天秤上,他的事业比我重要。”海蒂点上一支烟,怅怅然地吐着云雾。
那天与海蒂相约在苏黎世湖畔的咖啡馆见面。我先到,等了片刻,才见她姗姗来迟。第一眼我就看出她清瘦了一圈,脸上的表情也比往常复杂,果然,不待我问,她就先开口了:“苏茜,怎么办?他回来了。”“谁回来了?”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法兰克回来了。那时他去航海,后来在南美定居。”海蒂一边饮啜咖啡,一边娓娓叙述:“法兰克在南美做珠宝生意,结过两次婚,目前是生意与婚姻都不算成功,那边局势又不稳,就回故乡罗马了。他回来就打听我,在一个朋友处问到我的住址,我们已通过电话。”她清秀的脸上飘过一抹微笑。
“你们要见面?”“唔,很难哪!”海蒂有点烦恼的蹙起眉峰。“是啊!以你目前的情形,名作家,名实业家的夫人……”“不,你错了,难不在我是谁或他是谁的问题。他是我这一生真正爱过的男人,就算他今天是个乞丐,我也不会逃避。我怕的是,相隔三十年,假如见面后发现对方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将多年来的朝思暮想毁于一旦,可怎么办?那该多空虚呢!”海蒂认真地说,眼眶里居然泪光泫泫。
西方社会里的男女关系,讲求敢爱敢恨,自由得几可达到随心所欲的程度,竟也有这样唯心唯美的痴情女子。怎么解释呢?只能说文学女人就是文学女人,不管东方、西方或什么人种,都是多情、浪漫,富于幻想而脱离现实的。
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士作家赫塞(Hesse)曾说,他的内心是“风暴地带”。其实,很多从事文学、艺术、音乐创作的人内心都有“风暴”,创作的灵感往往就靠风暴来鼓动。至于文学女人就更不用说,不仅心里的风暴比常人凶猛,感情和幻想力的丰富更是无人能及,对她们来说,爱情永远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盛名带来的荣耀,公众热烈的掌声,都不能代替爱人的款款深情。她们要爱和被爱,而且标准定得特高,那爱情必得是不朽又伟大的。可叹的是人海滔滔,能够永远不变的人际关系并不很多,包括爱情在内。
文学女人之所以常常以为自己拥有不朽之爱,多半是在特定的时空内,譬如恋爱的对象突然死亡,或在相爱的高潮期黯然分手。情况本已令人断肠,文学女人再用丰富的感情之笔著些色彩,这个在她生活中隐遁了的他,便成了永恒、不朽、完美得无人能比的典型,使后来者很难超越,自然也就失去了许多爱与被爱的机会,心灵怎会不空虚?
有言曰:女人是为爱情而生的。假如普通女人是为爱情而生,那么文学女人的生命就是爱情本身,正因她们有那么炽热真纯的爱,才能创造出那些隽美的文学。文学女人的脱离实际,常会给人一种造作的印象,以三毛为例,她虽拥有庞大的读者群,却也不乏人认为她是有意的故作多情。现在三毛死了,大家终究看出,她的确是一个用生命写书的痴情女子。文学女人超越凡俗,重灵性,轻物质,不同于一般芸芸众生之处也就在此。这样纯洁天真的人,在这个滚滚红尘的世界里生存,自是苦涩、失望、焦虑的,加之她们总不放弃爱与被爱,便有重重情关要闯,闯得过的愈加智慧、成熟,写出更动人的作品,闯不过的就如吉铮和三毛一般,走上自毁之路。
三毛留下不少呕心沥血之作,吉铮走得太早,留下的作品不多,但不论作品多寡,作者的耀目才华已如明月破云而出,光辉四射,照亮文坛。可叹的是,她们跳不出自掘的陷井,逃不过磨练韧性的情关,否则当可有更辉煌的成就。说来令人惋惜,但谁叫她们是文学女人呢!
富于幻想的文学女人们,常犯“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的毛病,待她们认定爱与被爱的对象时,又会毫无保留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于是,文学女人闯不过情关的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以上文字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赵淑侠,年生于北京,祖籍黑龙江,旅欧瑞士籍华人作家,现居美国纽约。自幼喜爱文学艺术,17岁时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至今已有小说、散文计约万字在中国大陆、台湾、香港和新加坡、美国、德国、瑞士出版。旅居瑞士时创“欧洲华文作家协会”,至今会员来自十九个国家,常与主流文化团体、大学汉学研究部门合办活动。可谓欧洲华文写作的拓荒者。
荣誉记录:
1.长篇小说《我们的歌》年获台湾文艺写作协会“最佳小说创作奖”,《赛金花》年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翡翠戒指》年获辽宁《芒种》杂志“文学奖”,散文《当我万水千山走遍》年获中国文联等颁发的“首届华文文学游记徐霞客奖”,长篇小说《凄情纳兰》于年底获得首届“中山杯”优秀小说奖;
2.年被英国剑桥大学列入《世界妇女名人录》;
3.年始相继为欧洲西德科隆亚洲太平洋中心特聘会员,为瑞上亚洲学会会员、全国作协会员、国际笔会中心会员、德国柏林作协会员、瑞士温特突市作协会员,以及欧洲12国华文作协会长和世界华文作协副会长;
4.年应聘为武汉华中师大客座教授;
5.年应聘为中国人民大学、浙江大学、南昌大学客座教授。
编辑:唐简
编发: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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